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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樺/螞蟥記

2018/07/22 08:00

〔佳樺/自由副刊〕正準備洗澡時,照鏡的瞬間,我嚇得尖叫奪門而出。正在灶旁炒菜的外婆叱責我浪費水,衣衫不整還亂叫,沒有女孩子應有的端莊。我用力搓捏已紅腫的鼻子,食指不停地猛摳鼻孔。

外婆氣得拿出竹帚,我哭叫說,脫衣的瞬間,在長鏡中看到鼻孔鑽出一條黑色蟲子。

外婆家是三合院,青蔥稻田四周環繞。最左側是自家經營的中藥舖,主臥室在中間,最右側是廚房。木板搭建的窄小浴室在廚房最後方。浴室內牆,有個陶土砌成的蹲式茅坑,一旁放置垃圾桶及回收剩水的塑膠桶。

60年代,煮飯洗澡仍用灶爐升火。外婆得先用大灶燒一鍋水,搬到浴室混入冷水,全家快速輪流洗。外婆趁天未完全暗,總是叫年幼的我排第一順位。因父親開刀住院,母親沒辦法照顧兩姊妹,只得把我寄養在外婆家。好長一段時間,總認為自己被遺棄,委屈為何只有我被送走。在外婆家洗澡的排序中,我逐漸感受到被重視與疼愛。因為第一個洗,水總是熱的。

那天我中邪似地尖叫鼻內有蟲、發狂挖摳,外婆姨嬸們完全不信。在外婆家寄養初期,我整天嚎哭。每隔半月父母來探望時,外婆總嫌我煩要求退貨。那時一心想回家,心想外婆愈不耐煩,回家的機率就愈大。我體弱,只要哭得太賣力,便會腹痛瀉肚,輕微發燒。外婆會歎氣搖頭,輕揉我的肚子。回家的路看似無期,我安慰自己,在外婆家找尋自己的光也不錯。

我的光源泰半來自外婆。我的腹痛半真半偽裝,只要一喊疼,正在罵人皺眉的外婆就會塗抹萬金油輕輕按摩。我想要跟她下田耕種,她的矮小身軀因背起我而彎駝。她常抱怨累、重,當我想滑下背,她又堅毅搖頭。我常越過她的頸肩處看天空,看自家三星蔥的栽種。透過外婆的背遠望,與自己平時高度望過去的視野多了可靠的氣味。聞著那股安心,我常昏沉沉地睡著了。

「真的有蟲!」然除了叫出自己的驚恐,也委屈自己被視為放羊的孩子。外婆威脅再說謊,籐條就要揮下來。我仍不肯洗澡。也許我番盧得嚇人,活像見了鬼,外婆妥協地轉開手電筒探照鼻腔。

彷彿為了證明所言非虛,隔天我開始流鼻血。外公把脈認為是體燥,要我服用黃蓮。藥物只有短暫效用,鼻子總是斷續地流血且有搔癢感。過了幾天,尖叫的人換成外婆。

那天半夜,外婆被踢被的我吵醒,她正要幫忙蓋被子,看見我的口、鼻全布滿鮮血。外婆搖不醒熟睡的我,趕緊叫醒外公。

睡夢中,我一直聽到稀里嘩啦流水聲,以為來到了溪邊。突然鼻頭臉頰一陣濕冷,我的頭被轉至另一側。睜眼開,只見外公坐在床沿用木勺舀水倒入臉盆中,如此一再重複,水聲就是這麼來的。外婆用濕毛巾不斷揉洗我的鼻子。睡眠中斷的我有點兒起床氣,一聽到兩老交談如何取蟲,瞬間驚醒,既雀躍自己的話有人相信,又擔心可怖蟲子會往上方的腦子鑽。「到底什麼蟲啊?」

「螞蟥,台語叫『蜈蜞』,一般人都叫水蛭。」為了避免驚嚇,外婆用毛巾罩住我的眼,解釋此物習性,只要聽到流水聲,就會慢慢爬出孔洞。想到鼻腔內被黏著一隻吸血蟲,胃就不斷翻攪,一陣酸水湧逆至喉,也湧上無數委屈:「為何只挑我的鼻子裡住?」「海水闊闊,船頭也會遇著。不是你不好,任何事都可能發生──出來了出來了──」

話還沒說完,鼻腔輕微麻癢,似乎有什麼東西蠕動地爬到鼻孔處。正想用手抓,外婆拍掉我蠢動的手,低聲喝令別動,會嚇到牠。她戴著塑膠手套,外公不斷淋著水流聲,我們屏息以待。外婆正要拉牠出來時,有點像濃膏狀鼻涕溢出的滯流感,癢得令人想打噴嚏。

蟲子被拉出來了,外婆說鼻子空了通了,水流聲乍歇。我把毛巾拿開,眼前頓時由暗轉明,整個人卻由鬆口氣的明朗轉至身心布滿恐懼的驚悚。我不停尖叫,眼前蠕動的蟲子翻攪我的胃,嘔的一聲,我狂吐起來。

那是一條約莫小指長的暗褐帶紅的軟體蟲,正在外婆兩指尖處慵懶扭動,表面黏滑濕亮,腹部是由濃稠膏狀合成。想到牠是個神出鬼沒的吸血鬼,潛伏在鼻內,吸我的血或想法,就覺得噁心。

外婆身子一個不穩,那隻扭動黏膩物竟掉在我的右小腿上。那是有記憶以來,初次體會什麼叫汗毛與雞皮疙瘩同時豎起。我嚇得拿起手邊雜物亂揮。尖喊中,外婆快速地在蟲子身上灑點鹽巴及醋,沒多久,牠竟神奇地縮小,黏在我皮膚的吸盤鬆開了。我縮在床角發抖,外婆說如果生拉硬扯,傷口會出血不止,倘若牠的身體斷了,吸盤會留在皮膚裡造成感染。外公用棉花沾鹽水酒精擦拭我的鼻子及小腿,敷上蘆薈葉擠出的汁液消毒。

螞蟥離開了我,但我因不安害怕,變得黏人,出入都要筋骨不好的外婆牽或背著我。

接連好幾天,一睡著噩夢即來。外婆感應到我的恐懼,那陣子會帶著我一起曬藥材,任由我黏著工作時的她,以前她是叫我去旁邊自己跳房子、玩跳繩。外婆下田、到溪邊洗衣,也允許我跟著,叮囑絕不能用溪水洗手或擦臉。她猜測我也許是在住家前方溪流摸蜆仔時被感染的,或是喝了叔伯們為了節省自來水費,前去山邊裝的山泉水。她將剪裁衣服剩下的棉布做成沙包,教我如何甩丟。製衣時,多餘長度的衣帶拿來教我打花繩,拉扯出不同的圖案。附近柑仔店放幾本翻到破爛的二手漫畫,我最喜歡《小叮噹》裡大雄將繩子變化出酒杯、梯子、掃把等圖案。以前我告訴外婆大雄的花式拉繩,她總說無聊,沒看到大人在忙嗎?被螞蟥驚嚇之後,外婆竟改口,有空來研究看看。

不知怎麼傳出去的,那晚的螞蟥記飄到上門求診的病患及姨嬸們的耳中。嬸婆狀似開玩笑說,煩人的蟲子是拿出來了,但這孩子怎麼變得這麼煩?

外婆護著我,要嬸婆別和孩子一般見識,父母都沒在身邊,難免黏人。但嬸婆的譏諷,彷彿寄生在我心底。我黏著外婆,是渴望溫暖。有時外婆會嫌我煩,硬是扳開我抱在她衣褲上的手轉身離開,我總是哭,覺得對人的信賴與安全感被撕裂了。

不知是那晚的螞蟥,或是對人的不安感,連續兩、三個月我不停夜哭,手腳會突然哆嗦痙攣。外婆帶我到廟裡收驚、吞符。收驚婆婆在我衣領蓋上幾個紅印,用艾草葉泡熱水擦拭手腳,再用香炷及黃符在我周遭繞圈,口中低念:「香煙繞起通法界,三魂七魄收返來。」外婆為了安撫我看到乩童起舞、婆婆燒符的不安,對我解釋每個動作的意思,並提及螞蟥曬乾磨粉其實可以化瘀或治跌打損傷等疾病,她曾看過別家藥舖製作。外婆回憶自己小時,腳趾有個突腫未消的血塊,外曾祖母便抓一隻螞蟥黏附在傷口上,沒多久,螞蟥吸了血身體突然肥大,血塊便奇蹟似消除。螞蟥也是益蟲啊。

外婆的話及繚繞的艾草、焚香味,漸漸在空氣中蒸散。內心隱隱有什麼東西輕了些。我挽著外婆的手,問起之前迴避的話題:「咬我的那隻螞蟥最後怎麼了?」外婆說用衛生紙包住,連同茅廁的髒物,一起沖掉了。圖:王孟婷。www.instagram.com/w2meng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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