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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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玠安/【閱讀小說】光榮的一天

〔陳玠安/自由副刊〕

1

人生許多時候,我一直在想,要怎麼原諒W。

正確地說,在這之前,我完全沒有想過要原諒W。

所以,一切很難。

自從那件事情發生後,我跟W沒有見過面。我多次想要遇到他,同時害怕遇到他。理由都一樣,我想著復仇,遇到他,要怎麼復仇,其實還沒想好。

但我未曾讓這仇恨感消失。時間,過去又過去。仇恨一度成為恥辱,無法復仇的恥辱。仇恨也成為動能,在人生的路上,一旦遇見類似W的人,絕對毫不留情地對付著他們。

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這是一種呼喚與榮光。在仇人面前,終於,可以釋放出所有,如果每一種反應都是被允許的,那就是從仇恨,從恥辱,從羞辱他人當中,釋放自己的榮光吧!一定得是這樣的!

所以,我要過得比W更好。我要成為一個強壯的人,我要以壓倒性的姿態,面對W。我要比他更尖銳,更成熟,更凶狠,更擅於原諒。一旦開始試著想,我要如何原諒W,同時,我也就開始忘記了他的臉孔,他的一切。

漸漸地,我記不太清楚W的臉孔。就在時空的間隙之間,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不再那麼重要的事情,猛地一想,居然再也想不起那張臉孔。

那一陣子,當我在捷運上,或是獨自在餐廳吃飯時,警戒心突然提高。如果看見W,而我認不出來,該怎麼辦呢?另一方面,非常矛盾的感覺,「這不就是放下的最好機會嗎?」

我放得下嗎?

會不會有一天,連那件事的過程究竟是如何,也不記得了呢?

我無法想像那樣的自己。

2

然後她哭了。

又是一樣的理由。她懷疑自己記不起來的事情裡,有著痛苦的部分。

我們去看醫生。看腦部的醫生,看心理醫生,從物理與心理的角度,試著找出那痛苦是什麼。

就連我也禁不起她的痛苦了。

三年前,妹妹告訴我一個未完的故事,講著突然哭了起來,她口吻裡熟悉的場景,我幾乎不敢聽下去。她也講不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旁敲側擊,緩慢地陪著她把事件拼湊完成。不確定這樣是好是壞,但我想試試看。帶妹妹回老家,探望她喜歡的親人,去吃熟悉的食物,一起在小學的坡道上,說當年她在學校網球隊比賽的事。

總是在那麼一個點上,妹妹的話說不完。一開始,我以為是她不願意說。

「妳害怕什麼呢?說出來沒關係的。不會有什麼傷害發生的,我會陪伴你。」

妹妹搖搖頭,神情僵硬。「我不確定那是什麼……」

一種無法捉摸的張力,就這樣飄蕩在我跟妹妹的情感裡。隨著我們畢業,各自有了工作,去了不同城市,這條線索的重要性,似乎也跟著生活的瑣碎而消散。

三十歲生日的那天晚上,妹妹過來住處替我慶生。剛好是美國網球公開賽的決賽日,我們一路聊到深夜,等待著比賽到來。

「現在還打球嗎?」

「很少了,沒有球友啊。一個人怎麼打。」

「但妳以前打那麼好,不會想念嗎?」

「會啊,球發過來,我還是能回擊的,沒關係吧,我也不可能成為職業選手,這早就知道的事情了。」

「是爸媽不要你繼續的啦,其實你應該可以的。」

「我自己也做了選擇啊,現在,看網球還能是一種興趣,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妹妹真的不是一個特別想要堅持些什麼的人,從網球就看得出來。要是換成我,必然憤恨不平,怎麼說都要拚拚看,成為職業選手吧。但她聽完爸媽的話,只說了一句,「明天我跟教練討論再跟你們說。」那天起,妹妹不再參加比賽。

「不過,你的舊傷還是在吧?腳踝那邊?」

「在啊,不打網球,舊傷也不會離開的。偶爾痛起來,我才想起自己以前網球打得不錯呢,哈哈……」

「這樣說來,不繼續打也好啦,打下去,搞不好要動手術什麼的。」

「哪有職業選手不辛苦不受傷的,是我自己選擇的,你不用安慰我啦。」

原來我安慰人的能力這麼拙劣。

「不過,我一直想問你,如果打下去,你想要成為什麼樣子的選手呢?」

「好難的問題啊,以前可能會想要成為辛吉絲那樣的選手吧!看她打球長大的。不過,我已經不是選手了,講這些,也有點好笑吧。」

「不會啊,我一直覺得你很有天賦。其實那時爸媽……」

「欸,哥,別說啦,我們看球就好,今天你生日,別想那麼多。」

妹妹送了我一張小餐桌,意思是,要我好好吃飯。

「哥,你是買了多少白酒啊?還是你平常就囤積一堆在家?」

「沒有啦,要好好招待你啊。」

「其實我以前很討厭喝酒,你記得嗎?」

「我記得。」

妹妹是長大了不少。希望我在她眼裡也是這樣。

「哥以前也很討厭爵士樂啊!」

「是啦。」我看著牆上Keith Jarrett的海報,近乎過分傻氣地回應她。

妹妹梳洗完,出來擦著頭髮等球賽,電視上正在重播早前的賽事。

「那換我去洗喔。」

出來時,比賽已經開始了。

妹妹不見蹤影。

我的房不大,眼睛掃一圈若沒有,肯定不對勁。這麼晚了,她也卸妝梳洗完,不可能突然想去散步什麼的吧。

我有點緊張,壓著聲音,幾乎像是自問自答的叫喚,「欸,妹……」

我撥打了她的手機,手機在她送我的餐桌上,兀自作響。

電視內傳來網球比賽的擊球聲,奇怪,夜深,我明明把聲音轉小,怎麼這場比賽聲音特別大?

我望進電視,找尋遙控器,想要把聲音先關小,那巨大的蹦蹦聲,讓我內心更加緊張,妹妹哪去了?

不對,電視裡是妹妹。

妹妹在打球。是妹妹在發球。

一陣巨大的疲倦降臨。

3

「你都不記得了嗎?」

醫生的袍子上寫著模糊的「李××」,我看不清楚。

「陳先生,你昏迷了一天。」

我嗎?

「不用勉強,但如果你能說話,請開口試著跟我對話好嗎?」

「好。」口很乾,眼睛好刺。我開口了。馬上又後悔了。

「非常不舒服嗎?」

我點點頭,搖著手。

「那就不說話。我跟你說明一下,如果你現在意識清楚,方便舉起手掌嗎?」

我舉起手掌。

「陳先生,你的頭部遭受重擊。之前有腦震盪,且顱內有出血,經過手術,已經安全了。只是你需要在醫院待上一陣子。如果你聽得懂我的意思,麻煩舉起手掌。」

我沒有舉起。

「警方的人在外頭,我會請他們稍後再進來,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等,等,等……」

我奮力地用全身僅存的氣力發出三個「等」。

醫生給了我紙跟筆。然後看了我寫下的兩個字。

「妹妹嗎?這部分我請警察跟你說好嗎?」

我痛苦得像是要炸開,從咽喉發出像是哭聲,那一瞬間我只是一個怪物。

妹妹呢?妹妹呢?

冷汗直流,我抓著床邊的護欄,試著起身。

「您先別激動啊!」

護理師過來把我安置好,遞給我吸管喝水。

喝了兩口,我把水推倒在地上,啪地一聲,護理師退後了兩步。

我妹在哪。

話說不出來的炙熱感蔓延我全身。

非常無力而羞辱的感受。我流下眼淚。

4

說到W,大概三年前,我剛搬到這個地方時,差點遇見了他。

當然,很可能是誤會。搬家公司的人抬著家當進來時,隔壁的鄰居出來探了探。

「不好意思,馬上就好了,現在比較吵一點。」

「喔,是沒關係,我看一下而已。」

鄰人轉身就關起門來。

「等等。」

聽到我的話,鄰人又把門拉開。

但那句「等等」並沒有經過腦子。是下意識地說出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嗯?」他探出頭來。

大概有十秒鐘,我跟他對峙著。他或許沒有意識到,我正在努力地辨認,他是誰。

恢復冷靜後,我試著壓低聲音,假裝漫不經心地說話。

「不好意思,請問您……」

我們見過嗎,我想問。

鄰人可能覺得不知所措,攤手,笑了笑。

「請問這邊都幾點來垃圾車?」

「喔,這個啊。下午六點半在外面巷口,週三跟週日不收。」

「那麼……」

「先生你還好嗎?有什麼事情都可以來按我門鈴。」

謝謝。

那門關上了。

我不確定。我不敢確定。

住進去的第一晚,我不時在走廊徘徊,希望鄰人會突然出門。

一整天,那門都沒有被打開。

5

「你妹妹,失蹤了。」

不可能。她就在我家,手機也在,衣服包包都在,我去洗澡時,她去了哪?

「精確地說,我們現在找不到你妹妹,警方嚴重懷疑,她肇事逃逸。」

我試著起身要對警察揮手,「不是,她?她?」

「如果你能記起些什麼,對於案情會很有幫助。雖然妹妹是嫌犯,不過沒找到人,你應該也很擔心吧。」

「你們在說什麼啊!我妹妹失蹤了你們趕快去找啊!在這說些什麼呢!」

警方看我突然激動起身,望醫生一眼。醫生沒動作。

「你們不是警察嗎!我妹人呢?」

兩個警員交頭接耳。其中一個湊過來,神情如鐵,直盯著我。

「所以你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點印象都沒有?」

這下,我開始害怕另一件我沒有能力害怕的事情:我該記起什麼嗎?

「我們可以等。醫生也說現在不要太驚擾你,也許我們明天再來。」

「不不不不不,沒關係,你們說。我該記起什麼?」

「或許從,你最後一次看到你妹妹說起?」

我妹妹……我妹妹在……

她在打網球?

6

當然,我是因為妹妹的關係,常常到球場去。妹妹是校隊的好手,偶爾,我會去看她練球。比賽前後那更不用說。

爸媽因為不太喜歡妹妹打球,而且,他們也沒那閒功夫來看妹妹。很多時候,我下課,跟妹妹在球場耗到很晚,她才結束練習。

我自己不會打,完全不會。有時看著妹妹做那些基本動作,都覺得太枯燥了。

「欸你明明就不用做這些也打得贏啊!」

妹妹沒管過我,繼續拉筋、慢跑、對牆面擊球。

好吧,還有個理由。

去了球場一陣子後,我喜歡上妹妹的一位同學。

我沒跟妹妹說,不過後來,很多時候是為了那個女生去的。她看起來非常不像網球選手,我的意思是,她肌肉不特別發達,體型也不像運動員……有可能是因為這些原因,對打練習時,她常常被妹妹打假的。

我猜她是社團成員,興趣而來吧。程度跟我妹或者其他人明顯差了一大截。

有一回,我邊看著借來的雜誌,在場邊等妹妹練習結束。突然,啊的一聲,女孩跌倒在我前方。

咦。

「你還好嗎?」我笨拙地開啟了對話,甚至沒有能夠起身去扶她,之類的。

「沒事,救球而已。」

我對這女生腿上的血跡,印象深刻。只是一個擦傷,也能看起來這麼性感。

我放下雜誌,有點希望她再往我這邊救球。嗯,那就要拜託妹妹多往她的反拍進攻了。

妹妹好像知道我的心意,很詭異地,狂打女孩的反手拍。

換場休息時,我拿著水壺,去找妹妹。

「欸,你剛剛一直打她左邊……」

「蛤?」妹妹一臉不解。

沒事。那天回家路上,我特別開心,請妹妹去吃了拉麵才回家。

隔天,我在球場遇到擦傷女孩。

「妳的傷還好吧?」

「我還好。你呢?」

「我?」

「你的傷呢?」

我的傷?

她問完轉身就走,網球隊開始集合練習了。

有點毛骨悚然啊。這女生。

我的傷?

過幾天後,連續幾個練習日,都沒看見那女孩。我實在忍不住問了妹妹。

「哥,你這樣實在是很糟糕欸,我還以為你是關心我才來陪我,原來喔……」

「關心你是當然的,講話別這麼刻薄啦。」

「你覺得那女生很漂亮怎不跟我說,我可以幫哥哥拉個線啊。」

「別揶揄我了。算了不問了……」

妹妹笑得很開心,知道了什麼珍貴祕密一樣。然後,放下帽子跟毛巾,瞬間收起笑臉。

「你喜歡那女生?」

「她是我喜歡的類型啦。」

「哥,你沒做什麼事吧?」

「什麼?」

「你是真的不認識她吧?」

「……為什麼這樣講話啊?」

妹妹吞了口水,有點太過謹慎,才開口。

「她死了。被一個愛慕她的男生……」

等,等,等,等等等,別鬧,別鬧我。

「嗯。她死了。那個男生跟蹤她,在路上把她給打暈了。我只知道這樣。」

「她被打暈了?」

「很嚴重,男生下手很重,不知道為什麼。被抓起來偵訊了,兩天前的事情。我也是聽說的。」

下手很重?為什麼?

為什麼她得死?

為什麼,要下那麼重的手?

7

我確定我看到電視裡的人,那是我妹妹。我親妹妹,不會看錯。

她在發球,對,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信。

擊球聲音很大,我還得找遙控器,把音量調小。

遙控器也找不著,我那時太緊張。

對,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我妹妹。

不不,我平常沒有服用精神科藥物。都沒有,我也沒有吸毒什麼的。你可以驗我的血尿。

當然我會協助辦案,但我真的很擔心我妹。她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當然,如果這些照片裡,有我認得的人,我跟你說,一定。

開始吧。

這個沒看過,我不認識。

沒看過。

這也沒看過。

這是我妹,嗯。

這是,這是,等等,我知道這個人。

給我點時間,我見過……在哪兒,我得想想。我知道我見過。

她是我妹妹的同學,以前,她們一起練球。等等,為什麼她在這些照片裡?

下一張嗎?好,最後一張,好。

這是我鄰居,我只見過他一次,搬來的時候。

不,我可能見過他兩次。小時候,他叫W……

給我看這些照片是為什麼?

等等,告訴我為什麼啊!!

「你妹妹涉嫌用鈍器傷人逃逸,這些是關係人。」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你妹妹拿鈍器所傷害的人,就是你。」

8

妹妹後來沒有再跟我提起,那個女生的事情。

一件在我日常中,不經意發生的事情,以這種方式結束,我不能接受。

說起來,到底我有多喜歡這個逝去的女孩?印象中,也只是她在網球場跑動的身影,一些瞬間:她喝水,擦汗,救球,吶喊……

被我妹在球場上修理得很慘,沒有一次例外。但我沒同情,我只是想看著這女生,所有最稀鬆平常的一切。

我甚至沒有想過要追求她,沒有試著搭訕,沒有想要知道關於她的其他事情。我只要她一直出現在球場就好了。

就這麼樣的日常。

她卻死了。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人消失了,消失在我以為的日常中。

這樣的事情非常難以忍受。有些晚上,我睡前總會想起跟她唯一的談話。

她問我,「你的傷呢?」

為什麼她會這麼說?

知道她過世後,有一段時間,我會推託藉口,不去球場陪妹妹。妹妹不以為意,她向來自主獨立,也不疑有他,沒問我些什麼。

我害怕到球場,害怕那種消逝。一點也不敢多想的消逝。

我一直在想的是,為什麼她要死?

這很愚蠢,但是,我無法停止這樣子思考。尤其,對這人其他生活,一無所知的情況下。

漸漸地,我開始思考另一個事情,為什麼要下那麼重的手?置她於死?

最初得知這事情,我也想過,但,後來的心情,愈來愈不同。從對於無常的恐懼,轉化成憤怒的疑問。

一個重手,就讓一個人消失。對。想到這件事情,我覺得痛苦極了。

不是道德與罪犯的緣故,誰殺死了她,我一點也不想知道。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認為的。但是為什麼要這麼做,做到這等程度,我太憤怒了。

但那也是自私的憤怒。那個下重手的凶嫌,殺死了我的一種平常,我對於「本來就應該存在那裡」的理解。再也沒有什麼是應該存在那兒的了,好的,壞的。都不一定了。

最後,我不去球場了。

我開始想,如果她沒有死呢?

我想跟她說什麼嗎?或者一切如常,只是觀察著她?

就像看見端著熱咖啡的女侍,偶然會過來問,「需要多點咖啡嗎?」

妹妹沒有繼續打球了。對我來說,其實也算解脫。我不再需要去到曾經的日常情境,被這些思考糾纏。

多重的手,會造成這些糾纏?

多重?到底?

那些她喝水擦汗跑動的瞬間,開始成為我惡夢的場景。

9

「你妹妹不可能出現在電視裡。你自己應該也知道吧?有可能是你腦部受損,導致思緒不清,失去邏輯。但,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吧?」

在我清醒後的一週,醫生的語氣,接近憐憫加上不解。

「那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印象?而且,是真的,是真的。」

「我必須很直接告訴你,那時你可能出現幻覺,或者是瀕死的非自然狀況。」

「你的意思是,我看到她在電視裡打球時,我已經被打暈了?」

「我不會說那是暈,那幾乎可以讓你死亡了。但,你自己覺得,什麼樣的可能之下你會看見這種畫面?」

「我妹妹打網球,她是很厲害的選手。」

「那也許解釋了一些事情。」醫生的眼角抬了一下,有意識的那種。

「但是,怎麼會是我妹打我?不可能啊!」

我已經跟警方說明,我跟妹妹的關係良好,沒有交惡,該日,也沒有任何導致她犯罪的可能。我試著跟警方一再說,凶手另有其人。

「好吧。」警察臉上寫著「拿你這傢伙沒辦法」。

「我就跟你說那天發生的事情,反正你也復原到這階段了。」

「你妹妹在重擊你後,叫了計程車到醫院,你被送進醫院後,她非常冷靜地跟院方說,我打了我哥哥,用酒瓶,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去看現場。」

那你們怎麼不抓人?

「那時我們還沒到醫院,你妹妹說完後,從此無音訊。我們去了你家,的確所有酒瓶上都是她跟你的指紋,那些酒瓶碎滿地,上頭是你的血跡。事情就是這樣。現在,你願意相信了嗎?你確定那天你們沒有發生口角之類的嗎?」

「那麼那些照片為什麼是關係人?為什麼要我指認?」

「那個女孩的照片,是在你妹妹的包包裡找到的。另一個人,的確如你所說,是你的鄰居。他的名字,的確是W。」

「我有最後一個疑問:請問你們有找到那個女孩嗎?」

「有。」警方說,「她大概在十五年前過世了。」

10

我終於出院了。

警方問我要不要回家,說搜查已經結束,都可以重新整理了。我拒絕了。

「打死我也不想要回去那裡。」

「我想也是,祝你好運,想起些什麼,隨時跟我們說。」警方例行公事,給了我名片。

我找了個旅館,先住了進去,繳了一個月的費用。

呆坐在床上,摸了摸頭,嗯,確實有傷口。照了下鏡子,這還是不是蓋的。難怪醫生說,再晚十分鐘絕對喪命。

很難想像我血流如注的樣子,更難想像那是我妹搞的。妹啊妹,妳是不是想起了那件事情?妳每次講到都哭的事情?跟我有關嗎?妹妹,我想聽你說啊……

就這麼哭了起來,人生沒哭這麼慘過。無論如何我還是想我妹妹。

我不需要知道那些過程,我不需要。但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問妹妹,警方也是,到現在還是沒找到人,其實,她如果逃掉,也好。哥沒被妳砸死,妳就逃吧,逃遠遠去。哥不介意。別回來了,會被治罪的。

警方有請我協助聯繫妹妹,所以早在醫院就打過電話,那一頭當然是沒有開機。打了十幾次吧,完全沒反應。

但我現在想要再打一次,就這麼一次,妹啊,妳要是沒接,拜託也讓我放心吧。不急現在,讓我知道你還好好的。

我想,警方大概監聽了我的電話,所以我用飯店電話打去。

她接了,只響了兩聲,妹妹熟悉的聲音傳來。

嚇到的是我。不知怎麼開口好。

「哥,你活著嗎?」

我活著啊,沒事的。

「哥,對不起了。那天我想到了每次我哭的事情。我失控了。」

沒關係,可是,是什麼事情啊?

「我看見了那女孩子被殺死。那個你喜歡的女孩子。我看見了。」

當然,連串震驚的結果,只能是沉默。

「哥,我看見他被一個男子活生生打死……我什麼也沒做,我什麼,也沒做。我是無意間看到的,哥,哥……」

妹妹哭了起來。

「我好害怕想起那個場面,而且,我一直記著那男子的臉,沒有人來問過我,警察沒有,學校沒有,所以我什麼也沒說。我好害怕。那天你進去洗澡,我看著球賽開打,突然想起我跟她從球場,走同一條路,回家,就在那路上,她……」

我一陣暈眩,跌坐在地上,拉著電話,深吸一口氣,跟妹妹說,「別說了,我明白的。」

所以妹妹一直把那女孩照片放在包裡,提醒自己是個罪人似的。

那一天,妹妹突然崩潰了,失去理智,叫著我,我在浴室裡沒聽見她,她衝進浴室,哭崩看著我,我嚇呆了,拿著衣服抱著她,突然,她舉起酒瓶……

哥懂,你找個地方好好生活,別跟哥聯繫了。哥也先不找你。

我們有一天再一起看球賽吧,妹妹。

11

住了一個月的飯店,我決定找清潔公司打理住處。

我要回家。

房間被整理得很完妥,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簡直像是新的。

有點幽默的是,Keith Jarrett的海報還在。「哥以前也不喜歡爵士樂啊。」妹妹調侃我的氣氛還在呢。

隔天一早,非常精神地,起床,看電視新聞。北韓再次試射飛彈,法國有一場金屬音樂演唱會遭受恐怖攻擊。台北鎮日豔陽高照,氣象主播表示,好天氣持續到週末。

非常好。

我出門採購,買了一組新的廚具,鍋碗瓢盆,什麼都有。也買了日用品,以及工具箱。新的開始,總得自己動手做點什麼吧。

用新的鍋子煮了一頓簡單,卻實在的料理,從醫院以來,兩個月吧,沒吃過日常的食物。我不喜煮飯,但這一回,連切起菜來都特別有成就感。

洗完碗盤,用工具箱,到陽台敲打整理一頓。天氣真好,陽光透進來,西曬,但不悶。

新生活就這麼準備好了。只差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我梳洗一陣,換上白色T恤,這種天氣穿這樣,真舒服。背著包包,敲了敲鄰居的門。

沒應門。好吧,按門鈴好了。

這下有人開門了。我笑了笑,跟他點頭問好。

鄰人看來睡眼惺忪,可能在午睡?

「不好意思這時候打擾,您可能在休息?」

「嗯?什麼事嗎?」

嗯,倒還真的有件事呢。您是,W君,對吧?

「是啊,你是之前住在這裡的先生嗎?搬來時見過?」

「是的,正是我。我又回來了。」

「那好啊,有事沒事,打聲招呼嘛,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你還好嗎?」

好得很。我鼓足了勁,從包裡取出早先切菜的刀,往W的肩膀砍下去。

12

你會問我,何苦呢?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還是不能放下嗎?

就像我最開始說的,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但我一直覺得,可能沒準備好。

就是經歷了這一切,我的生命重新教導了我,關於善惡……好吧,沒那麼道德,是關於仇恨,羞辱,悔恨的一切。我必須做個結束。

再難也不會更難了,你問我,W到底做了什麼,讓我記恨至今?

好吧,雖然不重要了,我還是可以說一下:妹妹剛加入網球隊時,被學長W當面羞辱過,那是妹妹去球隊的第一天。

W當我的面,而且,在我跟大家介紹完妹妹,說她是轉學生,請多指教,之類的。

他直接用球拍甩我妹的頭。

我沒有任何反應。教練馬上衝過來說,「在幹嘛這小子!!」

老師懲罰了W一年球監,那年W畢業了。再也沒見過這人。

他幹嘛那樣?

妹妹一直跟我說,這沒什麼,轉學生時常遇到這種事情,而且網球隊的同學也說,W學長有問題,常常對學弟妹暴力相向。

不關我的事,他怎樣暴力,我不管。就算妹妹一時瘋掉把我給砸了,我愛她。砸了我,她心頭的結能過就好,有時,該怎樣,就怎樣。

你可能會說,一個霸凌事件,一輩子,都讓我感到羞辱嗎?

其實,我也不是沒想過要轉念,就像最一開始,我跟你說的:

人生許多時候,我一直在想,要怎麼原諒W。

正確地說,在這之前,我完全沒有想過要原諒W。

所以,一切很難。

我知道會很難。用全新的刀把W的頸部動脈砍斷,稱不上擅長。

至於W倒在血泊後,我從夕陽無限好的陽台跳下去,當然也不是常常幹的事。的確,一切很難。

不過,我們都將會有全新的生活,一切會過去,會得到答案。

一定有那麼一天,光榮的一天。圖:達姆。https://www.facebook.com/felixchiachi?fref=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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