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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強生/母衣(她盼望過下一件旗袍嗎?)

〔郭強生/自由副刊〕老相簿裡的母親,在我還沒上小學之前的民國50年代,經常是一身旗袍的打扮。記憶中一直是屬於時髦女性的她,竟然也有過迷戀旗袍的階段,我之前並不以為意,以為那就是某種老派的流行。

母親穿著起旗袍來有種不同於古典婉約的風味,反倒看起來十分現代幹練。

那是母性的,也是青春的。

三十多歲的面龐,仍然有著少女豐腴,但那一身合度玲瓏的旗袍,配上一絲不紊的鳥窩頭後,立刻就讓她成為了大人,一個不得不挑起生活擔子的母親,白天上班晚上餵奶,彷彿忙得連衣服都來不及換似地。

我閉起眼,回到了最早的童年記憶,我的身高還只到母親的膝頭,把臉貼在那些旗袍的花案上,是一種安心。

原來,我一直都沒忘記……

那樣的裝扮永遠是得體的。更不用說,早晨趕車出門也不必費神在鏡前搭配,衣架上取下旗袍套上便是。

得精打細算過日子的母親們,在那個年代只要有幾件像樣的旗袍,就可以應付一年四季所有的場合。

反倒是,電影《花樣年華》裡,張曼玉每出場便換一件的那些旗袍,緊包住身軀逼出柳腰豐臀的剪裁手法,真的嫌太誇張了,純粹是導演戀物癖式的意淫,完全不符合那個年代裡,旗袍對女性的實用意義與功能。

在那年頭,奔波於職場與家庭間的女性,經常選擇了旗袍而非洋裝,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自我期許呢?

到了我們晚輩的眼中,如果只看見保守傳統,會不會我們的母親們有一些什麼藏在旗袍下的心情,都被忽略了呢?

男人需要西裝當做戰袍,女性又何嘗不是?更何況,在男尊女卑現象更勝於今的彼時,企業公司裡為數不多的職業婦女穿起旗袍,上班時端莊與練達兼具,以別於被呼來喚去的茶水小妹,恐怕是必要的立場表態。

下班後繼續去買菜,去訪友,帶孩子去看病,就這同一件衣裳,再怎麼忙也不會讓人覺得灰頭土臉,總是可以看起來清爽俐落。

當年,做旗袍著名的「楊柳青」與「松梧」兩家裁縫店都在永和,許多台北人都專程來此量身訂做。一件好手工的旗袍穿上後仍然要游刃有餘,行動自如,靠的是老師傅的經驗,哪裡該多留半吋,哪裡該多收一指,最後上身後才可以於勞務之餘,依然不失窈窕。

顯然這已是在失傳中的手藝了吧?

要取得好旗袍料也不容易,既要耐皺,還要透氣,一體成形的造型沒有多餘的綴飾,能比的就是花色圖案。陪著母親去訂做旗袍的童年記憶裡,總不乏每位客人攤出的那一匹匹爭奇鬥豔的布料。

春夏秋冬四季都有不同的織工,婚喪喜慶也都需要各自的質地。裁布時除了線條要對得直,花案更要湊得巧,該在下襬的,該在胸前的,都得事先在那一匹匹布上好好琢磨。

身邊女性長輩在那年頭更是非旗袍不可,發福走樣免煩惱,一襲剪裁得宜的旗袍仍會讓人看起來雍容大方。

就連電視上的歌星們也不乏以一身旗袍做為她們的招牌特色,最著名的就是紫薇與美黛了。從小就看到紫薇永遠是素色旗袍,完全是一個媽媽樣,不沾任何俗豔,人家還是紅了一輩子。美黛也是歌唱公務員型的,直到前幾年金曲老歌演唱會上,還可以看見她五十年如一日,不改她的旗袍商標。

老照片中有一幀是父親在香港半島酒店開畫展時的留影。

時間是1961年,父親去了歐洲多年,終於整裝要回國了,我的出生還得要等上幾年才會發生。中途父親停留香港,他的北平藝專老同學李翰祥當時已是邵氏電影公司的名導演,立刻幫他籌辦了一場畫展,還邀了不少名人影星來捧場,其中一位便是甫摘下世界小姐第二名后冠的「中國小姐」李秀英。

照片中父親與李翰祥就站在這位大美女的左右兩側,即使一身素雅旗袍也完全遮不住李秀英的美豔逼人,光芒四射,兩個大男人在她身邊全成了小跟班似的。有一種說法,當屆的世姐後來被爆已婚,李秀英因此遞補,其實她是世界選美史上唯一的華人冠軍。

中國小姐穿旗袍天經地義,我雖沒法親眼目睹,但也不得不承認,恐怕沒有人能比這位李秀英更能穿出旗袍的美感了。

我能說得出的旗袍美女是白嘉莉與張美瑤,張曼玉都還算不上。

李秀英是韓國華僑,祖籍山東,家境據說十分清寒。白嘉莉跟張美瑤的出身也好不到哪裡去,都是年紀輕輕便出道擔負家計的苦命女兒。白嘉莉從夜總會的報幕小姐,到了老三台時代成為「最美麗的主持人」,學歷不高卻是任何大型典禮少不了的定心丸,那樣的氣勢與氣質,彷彿靠的就是她無敵的旗袍身姿。

莫非因為,早年這些美女的身世坎坷,讓她們多了一種挺起腰桿做人的成熟與堅強,所以才特別穿得出旗袍柔中帶剛的本色?

經濟拮据的民國50年代,穿壞了的或已不合身的旗袍沒人會亂丟。母親會拆開縫線,用舊布料拼剪成一件背心式小襖,就成了我貼身又保暖的居家服。

穿成那樣的我也在相簿的留影裡,傻瓜一樣盯著鏡頭。

雖然自己沒有生養過兒女,但是我每次看到別人的小小孩,全身昂貴的童裝,完全是成人造型的縮小版,我就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怪。

貝比就應該是一身亂七八糟的舊衣服,至少我是這樣認為,那樣看起來特別的可愛,完全不必物質的奢華就可以每天開心,逢人便笑。

穿上設計師打造的童裝,我總看到小小孩也多了市儈勢利的嘴臉,與他們的父母如出一轍。

舊旗袍布料不僅被母親拿來修改成童裝,還可以裁成茶墊枕套等等用品,就連收音機喇叭外覆的包布破了,也用的是母親的舊旗袍去修補。

曾經,家裡處處都有母親的影子,舊旗袍做成的補釘,彷彿就像是她的人被生活剪成了一片片。

相簿裡另有幾張黑白老照片,是母親住在南部的堂姊北上,我們一起去碧潭泛舟所拍下的。

畫面裡母親與阿姨都是旗袍打扮,背景裡看得見撐篙的船夫。那時的碧潭是夏天的消暑勝地,載客小船上放著幾把籐椅,幾杯熱茶,也就是這樣而已,但是畫面中的大人們都笑逐顏開,像是來到了什麼百聞不如一見的名勝,滿滿都是幸福。還在讀幼稚園的我一直都記得,時光被相機挽住的那個下午。

那時父母都還多麼年輕啊!

另外一張已褪色的彩色照片裡,母親一身祖母綠色的旗袍,站在西裝筆挺的父親身邊。那件旗袍我印象十分深刻,亮面緞織出如鱷魚皮般的紋理,相當別緻。

母親與外祖父的一張全身合照,特別放大了存放在相簿裡。她依然是一身淡色旗袍,而照片中的外祖父,那樣西裝領帶的打扮不在我的記憶裡,從我懂事以來他總是長袍馬褂。

她生命中的兩個重要的男人。

人生還不到半場,穿著旗袍的那些年,站在這兩個男人身邊,總帶有一種仍像是婚禮上新娘的含羞,一切都還在適應轉換中,靜待命運對自己的安排。

然後旗袍的階段就過去了,彷彿塵埃落定。

相簿一路翻到我高中時期,母親生前最後一張穿著旗袍的照片赫然出現。

場景是某個長輩的壽筵,母親一身大紅非常喜氣。印象中,那套紅絲絨連著上衣兩件頭款式,也是母親最後一次訂做的旗袍了。不久之後,母親就第一次罹癌,之後身體狀況一直不佳,再不能撐得起這樣的隆重打扮。

看著相片,突然就很感慨:如果母親一直身體健朗,中年後的她,會不會仍念著要訂做旗袍來穿呢?

想起前兩年我把老家住處做了一次大清理與翻修,在整理母親衣櫃時,竟然發現有好幾件數十年都沒有穿過的旗袍,仍被母親罩上塑膠套好好保存著。

我決定繼續將它們留下。

一件件取出端詳,沒有哪件是我沒有印象的,每一件都彷彿還有著幼稚園的我在她裙襬磨蹭過的記憶,每一件也都保存著那個三十多歲年輕母親的身形。

母親想要留住的不是衣服的本身,而是將幾個人生階段,用不同的旗袍做了註記!在她過世十餘年後,我這個做兒子的才終於看懂。

如果命運有不同的安排,在她八十大壽之日,她應當會再度穿起旗袍,戴上一串珍珠項鍊,加上滿頭銀髮,成為了一個金玉滿堂的老夫人……

母親是否也曾盼望過,生命中的下一件旗袍?但如今我只能想像那個畫面,然後,把母親的舊旗袍又一件件掛回了壁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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