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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師亦友五十年 陳芳明撰文悼念余光中

〔陳芳明/自由副刊〕

詩的志業

悼念余光中

◎陳芳明

余光中老師對詩的追求,終其一生。他是台灣社會所延伸出來的藝術觸鬚,總是為我們探索陌生的水域。直到他生命的最後階段,也從未懈怠下來。從十六歲出發,到九十歲之際,始終都在開拓生命的新感覺、新語言、新境界。縱然進入晚年,他的靈魂依然維持在年輕的狀態。他那勤奮的姿態,我在年少時期就已經見證過。如今,我也到了向晚歲月,卻還是看到他持續書寫,持續閱讀。他曾經對我說過,如果不是在寫散文,就是在寫詩,或者是在寫書評,或甚至在做翻譯的工作。他的生命特別生動活潑,只因為他一直在擴展生命的邊界。

★反叛傳統不如利用傳統

我認識余老師那年,我才二十歲。那時我就見識了他埋首書寫的背影,與他訂交五十年,到今天,他的背影仍然是我所熟悉。身為歷史系的學生,卻有一位外文系教授為我指點。這可能是我人生道路上最幸運的亮點,我始終看到余老師的背影,因為他永遠都走在我道路的前頭。如果我對詩的信仰從未動搖,如果我對文學的信仰日益加深,那一定是受到余老師的引導。半世紀的幅度有多大?這不是用語言可以輕易形容。

如果台灣文學曾經受到現代主義運動的衝擊,那麼余老師就是這個運動的先驅者之一。我在《台灣新文學史》說過,如果白話文是第一次文學革命,那麼現代主義就是第二次的文學革命。如果白話文是注重在日常生活的描寫,那麼現代主義則是偏向內心世界的探索。在這個意義上,余老師做了許多大膽的冒險。他在1960年代,不僅發表過〈降五四的半旗〉,也寫過〈儒家鴕鳥的錢穆〉。那種對中國文化傳統挑戰的身姿,到今天還是令人難忘。這並不是說,他完全否定五四以降的新文學運動。他的主要精神在於強調文字變革的重要。

我年輕時看到他顧盼自雄的身段,頗為訝異。但是目睹他不斷自我挖掘,不斷自我挑戰時,我在內心告訴自己,有一天我也要成為那樣的人。但是,余老師並非是全盤否定論者,而是採取批判性的接受。在蕪雜的文學傳統裡,他仔細挑出一些能夠繼承的美學與美感。在香港教書時,他公開說過,他擁有兩個文學傳統,一是自詩經以降的古典文學傳統,一是自五四以降的新文學傳統。當他開始重新追認時,他自己的文學創作與文學知識已經進入另外一個境界了。他給自己的思維找到了一個出口,那就是「反叛傳統不如利用傳統」。

★出入於東方與西方之間

如果說,他的散文是詩藝的延伸,亦不為過。或換過來說,詩是他散文的濃縮,而散文是他詩的解放。兩者之間,互通有無、互通聲息。

在台灣現代主義運動的陣營裡,他用功之深,書寫之勤,似乎少有出其右者。能夠臻於如此境界的原因,乃在於他不只熟悉傳統與現代,也在於他同時能夠出入於東方與西方之間。他擅長做對位式的閱讀(contrapuntal reading),與貫通式的閱讀(comprehensive reading)。前者屬於空間的涉獵,後者則偏重時間的鑽研。

余老師曾經寫過一篇長文〈龔自珍與雪萊〉,為我們示範了什麼是對位式的閱讀。雪萊是西方浪漫主義運動的健將,龔定盦則是晚清「詩界革命」的重要旗手。能夠完成這樣的比較,必須對於中西兩個不同文學傳統瞭若指掌,才有可能到達這樣的境界。他所做的可能是學術研究,卻帶給我們一個啟示。詩的完成,並非只是倚賴天分而已,還要透過不斷的閱讀,透過持續的知識累積。他具備了過人的領悟,以及大量閱讀,終於為自己釀造敏銳的鑑識力。一切都齊備之後,他才恰當注入自己的豐富想像,既可完成創作,也可以建構知識。

余老師在詩藝上的重大突破,可能發生於1962年與洛夫之間的「天狼星論戰」。洛夫強調現代詩必須反傳統,余老師則堅持他維護傳統的立場。經過那次論戰後,他才到達了《蓮的聯想》,也更進一步到達《敲打樂》與《在冷戰的年代》。從此以後,他已經確立了穩定的詩風。很少有這樣的創作者,汲汲於尋找自我定位。他在藝術範疇與知識領域之間,找到相互結盟的關鍵。我仍然記得他在《逍遙遊》的〈後記〉說,當時他正在撰寫唐代詩人李賀作品的研究。由於非常入神,他這樣形容自己的專注:「我寫到整個台北盆地已經睡著,而李賀從唐朝醒過來。」這段散文之靈活,讓我年輕的眼睛為之一亮。

他所完成的詩集《敲打樂》,余老師毫不否認自己是受到美國熱門音樂歌手的影響。他藉由音樂的節奏,嘗試把內在的家國憂患置入詩行之間。這冊詩集是余老師罕見的藝術表演,在寫詩之前,他優先聆聽巴布.狄倫(Bob Dylan)與瓊.拜茲(Joan Baez),熟悉他們的創作背景與寫歌的手法。他可能是第一位台灣詩人如此貼近美國年輕樂壇。他有一篇散文〈那一窩夜鶯〉,便是介紹當時的敲打世代的女性歌手。縱然只是短短的接觸,他用功甚勤,讓我們看見他的詩風如何轉變。那是他對政治與歷史的抗議時期,也顯現了中國所帶給他的憂愁與焦慮。沒有經過那個複雜的時期,余老師可能無法到達後來的《白玉苦瓜》。

★敞開胸懷,擁抱知音

在散文創作的精進,也在那段時期產生變化。從《望鄉的牧神》到《聽聽那冷雨》,可以讓讀者發現他的文字營造也與詩藝同步呼應。身為他的讀者,我從年輕時期就開始追隨他的每一部作品。我走上詩評的道路,後來又發展成為文學批評,其中最重要的影響關鍵可以說完全來自余老師。對於他的藝術成就無法在短短的篇幅裡完全概括,但可以理解的是我對文學的信仰未曾發生過任何動搖,有很大的原因都是來自余老師的提攜與鼓勵。即使見面的時間愈來愈稀少,但是偶爾透過長途電話給他問候,或者有時他會寄書或寄信給我。那熟悉的鋼筆字,常常為我帶來一種非比尋常的穩定感。

我無法忘懷那年他邀請我南下與他對談。當時中山大學為他成立「余光中數位文學館」,希望找到恰當的人選來介紹余老師的文學。那天到達時,整個演講廳已經坐滿聽眾。台上司儀介紹我時說,「我們特地邀請政治大學台文所教授陳芳明來與余老師對談,他也是余老師的粉絲。」我上台之後,余老師就說,「在對談之前先讓我說幾句話。粉絲是一大票的人,陳芳明不是我的粉絲,他是我的知音。」他這樣解釋時,整個廳堂響起了掌聲。這是我第一次發現余老師是如此看待我,縱然過去與他斷交二十年,他完全不放在心裡,總是敞開他的胸懷與我友善地對話。

上星期我遠赴捷克的布拉格演講,那是一個寒天欲雪的城市,我很早就關機睡覺。第二天清晨醒來,開機之後才驚覺有那麼多訊息與電話進來,每一個訊息都傳來余老師去世的消息。坐在異鄉的床前,一時情緒特別複雜混亂,我不知道如何去整理。面對窗外冰涼的冬天景色,看見蜿蜒的石板小路,一直延伸到街頭的轉折處。我好像是一個人,孤獨被遺棄在寒冷的遠方。我終於失去與他最後的對話,落寞坐在旅館裡,我想起了我偏愛的一首余老師詩作〈後半夜〉:

此岸和彼岸是一樣的浪潮

前半生無非水上的倒影

無風的後半夜格外地分明

他知道自己是誰了,對著

滿穹的星宿,以淡淡的苦笑

終於原諒了躲在那上面的

無論是哪一尊神

我寧願相信他是毫無負擔地離開人間,如果上面無論是哪一尊神都可以得到他的原諒,那麼對於紛擾人間的任何一個靈魂,他也應該以同樣的態度看待吧。我以被放逐的心情來懷念余老師,我很早就已經放下世間的任何恩怨。老師走了,我更加要選擇放下所有的愛恨情仇。余光中(左)、陳芳明,擁有長達半世紀的文學緣分。(陳芳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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