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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吳明倫／出路行（爸爸真的死了嗎？）
〔吳明倫／自由副刊〕新興葬儀社常直接要全部的人都穿黑衣，這是老陳最不能認同的，每每有機會就要跟家屬宣導一番，以正視聽，但這樣的老陳，看著顫巍巍的麗華與她的高中生兒子澤岸、國中生女兒熙儀，剛到嘴邊要出口的關於披麻帶孝的歷史淵源和其中蘊含的長幼有序之理，也不得不先吞下去。
澤岸和熙儀在未來許多不經意的時刻，仍會憶起這天，他們人生第一次參加的葬禮。
像是演一場戲一樣，棺材裡沒有人，火化時的呼告也顯得空洞，但他們都想，父親是死了沒錯吧，他們還能怎麼想呢，已經丟失了這人一年。1999年9月21日那個震動台灣的夜晚，那個父親從此失蹤了的夜晚。他的青春也在那天結束。那年澤岸十五歲，他的眉毛跟爸爸長得一模一樣。
是，那場大災難也已滿了一年。可是澤岸也記得，在半夜的地震發生以前，母親就早已疑問著父親為何沒有回家。
電視上報的失蹤人數一直不斷地減少，然後數字停止了。隔年官方紀錄上又再減少了幾個失蹤人數，他們被移往了死亡人數，其中包含他們的父親阿宏。
麗華堅持該有的禮數一個都不能少。
「……閻王殿前鬼門開，銅枷鐵鎖兩爿排，
善惡案前難分數，孽鏡分明掛高台，
冥陽救苦遍靈聖，天堂地府傳威名，
弟子一心三拜請，大願地藏出路行……」
熙儀兒時愛看陣頭，也曾連續幾年於媽祖生妝過藝閣大濃妝，從花車上天女散糖。牽亡歌陣搖搖擺擺，歌中帶舞，既悲且喜，熟悉又陌生，她對於如何面對這樣的儀式困惑不已，她聽得懂這念歌五、六成，言下之意是父親現在在閻王殿前嗎？但是他真的死了嗎？她不敢亂問，這種場合強烈散發這樣的訊息：要是亂說話，會害到爸爸的。
陣裡有澤岸好友菜頭隨他的父親出陣，分別扮成紅頭仔與小旦，但他們此時彼此有著默契不相認。對「健全的家庭」的想像，是從確認了「不健全」的那一刻開始的，一如澤岸此後對信仰的模糊懷疑。他一直低著頭，身為長子，在葬禮有許多細節要任人擺布，他的世界沒有如他所害怕的那樣一夕崩塌，而是進入一種真空凝滯的狀態，裡面的速度比外面慢很多，他感覺得到母親與妹妹也各自以各自的速度運轉著而不可觸及。
歌裡唱著亡魂要度過三十六關、十殿地獄，才能抵達極樂世界，路途遙遠，但是在一首歌之內就完成了。
什麼都沒有了。幹拎老師。
故鄉北港靠媽祖的庇蔭吃穿，這是好像永遠不會改變的一件事，不管是形而上的，還是形而下的，澤岸盡量不去想那形而上的部分，以免愈想愈不信，愈想愈不幸。他最後一次去查失蹤人數，是地震十週年的時候，數字停留在三十。
圖：達志影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