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 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5 陳彥誌／逝水

【自由副刊．小品文獎】

◎陳彥誌

掀起上衣，肋骨輕微隆起如柏油路面減速標線。我們以指腹前駛，尋找恰當的落針處。鋪上綠色洞巾，消毒，再緩緩將針推入皮膚底下。針尖突破肋膜的一剎那，退出內管，清澈淡黃色胸水旋即汩汩冒出。

如探油礦。井噴讓人興奮。接上管路，將液體導入真空玻璃瓶。一開始穩定的涓涓細流，常突然變成沒拴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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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水是基本技能，醫師養成過程中的早期便會接觸。初時仍帶新鮮感，學弟妹央求學長姊帶著做。熟稔後變得人人閃躲。

實習階段的我倒滿喜歡這項任務。急診室暗潮洶湧，細花碎浪後頭偶爾跟隨滔天瘋狗，一不小心就被打落堤防。抽水是便利避風港，讓我暫時可以不必為眼前病患的頭痛是源自心理壓力，或一顆默默成形的腦瘤傷神。比起機轉虛無縹緲，還得謹慎估算劑量的各色藥物，抽水效用與伴隨的成就感直截明瞭。針沒入皮下，幾分鐘前才喘不過氣的病人，呼吸便逐漸平穩下來。

偶爾我們會反覆遇上相同患者。其中一位是肝硬化的阿伯。「阿弟，你上好共我一針就中喔！」「好啦，看心情啦。」漸漸地，阿伯注意到自己每次抽水間隔的天數，愈來愈短了。我心知這代表病況正走下坡，嘴上卻叨念他別想太多。某回，檯車上了集滿四瓶，兩千毫升的腹水。我拔除管路準備離開，卻發現有人粗魯拉扯白袍袖口。我轉頭，瞥見他眼角濕潤，說：歹勢啦，我毋知你遮爾驚疼。「驚恁老師！」阿伯罵完，伸手將眼淚拭乾。「你有閒愛時常轉去陪恁老爸，好無。」

其餘有些，胸臆肚裡累積太多，掛著氧氣什麼都說不出口；或肝病末期併發腦病變，意識模糊。抽水只得在沉默中度過。坐在床邊，其他醫師與護理師疾行奔走，我與病人卻保持靜止，時間的流動好像受阻了。出水戛然而止，我捏住軟針，輕輕調整位置。猜想是軟針口吸住了腸子，稍微移動後水再次汩汩冒出；偶爾協助病人翻身側躺，用掌心擠壓對側肚皮，盡可能汲取殘存的腹水。等到做了這些嘗試，依舊沒有液體湧現，才確定腹裡已經乾涸。

幾年後，我披上長袍。知識可能增加一些，耐心卻短少許多。在診間，花寥寥幾分鐘聆聽主訴，若病人想再說點什麼便出聲打斷，切入我問你答的模式。接近晚間，想起病房內還有等待查房的家屬，心情愈來愈焦躁。直到送走最後一位患者，候診燈熄滅，愧疚才苦苦追趕上來。我彷彿看見當年拉張椅子，坐在病人身旁穿著短袍的自己。那是一段我只需要好好陪伴一個病人，等待他腹水流盡的時光。皮膚底下的針狹窄細長，從每一段相遇開鑿出的清澈、乳白，與暗濁會聚成點點滴滴，由我們耐心收集。●

【評審意見】

醫者的思索 ◎陳素芳

細述醫療現場，從穿短袍的實習醫師到著長袍的門診大夫，反思前後對病患的態度，描摹生動，思索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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