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kus的外公、Scheer第五代掌門Carl Ferdinand Scheer。這位歷史傳奇人物，依然精神矍爍地穿梭在店裡，啟蒙年輕師傅們的視野。

撰文‧ 攝影╱陳靜寬

小牛皮與棉氈拼接的經典短靴，繁複手工所開的釦眼展現細至毫釐的精密，其象牙鞋釦甚至無法徒手扣接，需由特製的金屬勾柄逐一扣上。

Markus Scheer，是近年在歐洲名流間廣被傳誦的名字。評論家將他與英國皇家製鞋John Lobb並列，譽為歐洲頂級訂製標竿。以不到25歲之齡出任奧匈帝國皇族與名流訂製鞋Scheer Schuhe新掌門，不做廣告且不受採訪的極度低調，加上嚴選顧客與絕對限量的高門檻，Markus Scheer本人就和座落維也納寂靜角落的Scheer Schuhe一樣神秘。今年，我很幸運能見到Markus本尊，且在名匠氣勢背後，看到一位儒雅親切的青年，談著他對傳統與創新的種種見解…

以每雙鞋超過兩百道部件組成的精密規格，完全手工裁製、打造、接合， Scheer Schuhe以極致品質與絕對限量的尊貴，凌駕所有時尚品牌。

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向來給我人文薈萃的優雅印象。音樂神童莫札特、寫出「藍色多瑙河」的史特勞斯、心理學家佛洛依德，都曾在這裡留下他們的精彩一生與不朽貢獻。維也納自13世紀哈布斯堡王朝（Habsburg）開始蓬勃發展，歷經巴洛克、古典時期輝煌，於19世紀後半奧匈帝國時期達至璀璨顛峰。歷史的長河，賦予維也納豐富的人文層次，也孕育出獨步歐洲的工藝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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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裡仍有幾十年「老臣」坐鎮，二戰時期使用至今的老勝家縫紉機，其特有弧度能讓每針車縫間距毫釐不差。「只要稍有偏誤，數十小時的工序就得從頭來過。」

前陣子，一位奧地利好友別出心裁，為我安排了一個很特別的行程。「瞭解維也納最好的方式，不是去歌劇院，而是接觸維也納人。」原本以為我將遇見的，會是好友本身的幾位維也納友人，沒想到他聯繫了三位高級訂製名家後代，他們的祖先，都是服務過奧地利王室的頂尖名匠！

Markus與妻子Jelka育有兩對聰穎有禮的兒女，今天女兒邀了同學前來給爸爸「探班」。再過幾年，這些孩子當中可能就會出現下一位新時代名匠。

抵達維也納當天，好友給了我個更大的驚喜。他一舉邀齊這三位訂製名家後代，在Imperial飯店設宴為我洗塵。這幾位年紀相仿、高大優雅的新一代掌門，果然流露出名家傳人方有的雍容沉穩，即使私底下交談，他們也全程使用英語，以示對在場外國友人的尊重。當我再仔細從腦海回憶，才想起這幾家訂製名店大有來頭！ Scheer、Niedersuess、Sillam三個家族，不正是近年常被提起的維也納訂製鞋、訂製西裝、與訂製珠寶三大翹楚！

奧地利皇帝Kaiser Franz Josef的鞋楦，見證Scheer Schuhe曾為德、奧皇室製鞋的永恆榮耀。

原本似乎可望不可即的三個名字，化為眼前三位謙和儒雅的青年，我察覺到這個氣氛愉悅的晚餐，其實是一次何其隆重的會面。更令我感動的是，他們三位新一代名匠為了我的到來，特地從忙碌工作中騰出時間，籌備了一場隔天由他們三人接力主持的導覽。不輕易在公眾場合露面的他們，還特地為我備好以優美英文撰寫的書面介紹。從這樣的嚴謹與用心中，我不但感受到好友所說的「超越妳印象中的維也納」，更珍惜此一難得機緣，與歐洲最頂尖訂製師傅面對面！

第二天，抵達這趟導覽的首站——位於維也納市中心的Rudolf Scheer & Söhne（Scheer Schuhe）。Scheer Schuhe是創立於1816年、至今傳至第七代的高級訂製名店，離時尚名街葛拉本大道（Der Graben）只有幾步之遙，卻完全沒有熙來攘往的喧囂。第七代掌門Markus Scheer從膝下只有女兒的外公手中接棒，具有藝術家外型的他，流露著某種理性與冷靜，一雙大手握起來沉穩有力。當我問他，手工訂製本身已是一門繁複精深的學問，歷代前人又都是頂尖名匠，當初他是如何一步步掌握製鞋藝術的呢？Markus的回答出人意料地風趣：「小時候，外公總會給我糖果和零用錢，然後說：『Markus！來看外公做鞋子！』」因此小小年紀的他每天一放學，總迫不及待往店裡報到！

疼愛，用心，祖孫間的深情就像潛移默化，讓Markus藉由觀察與參與，自然而然感受到家族事業的獨特精神。「外公是非常慈祥的人。我的習藝過程就是一路看著他，如何服務客人，怎麼全神貫注，製作一雙藝術品般的鞋子…」一天一天，老師傅把他希望傳承下去的經驗智慧，以十幾年光陰耐心地留在小外孫身上。而當年跟前跟後的小男孩，現正站在我的眼前，筆挺的白色工作服，俐落襯映著他近190公分的身高，舉手投足的優雅絲毫不見刻意。

自1816年Johann Scheer開創鞋坊，他的孫子Rudolf於19世紀後半，便已將事業推至最高峰——奧地利皇帝Kaiser Franz Josef、德國皇帝Kaiser Wilhelm、以及眾多維也納文壇與藝壇名人，都成了Scheer店內的座上賓。在象徵世紀榮耀的1873年世界博覽會中，Rudolf Scheer更一舉奪得金牌殊榮，5年後再獲奧皇頒贈「皇家御用鞋匠」頭銜。雙重榮耀加身，備受各界讚譽，Scheer 一躍成為奧匈帝國皇族與名流訂製鞋傳奇。

Rudolf離世，以及前後兩次大戰衝擊， Scheer步入了長達數十年的沉潛期。直到Carl Ferdinand Scheer在戰後接掌事業，以領先歐洲各國製鞋工藝的新觀念，將人體生理結構因素考慮到製程中，發展出舒適合腳、又能促進健康的製鞋技術。Carl Ferdinand一舉重振Scheer名店聲威，也將他自己推上20世紀後期歐洲手工訂製鞋大師地位。Carl Ferdinand，正是Markus的外公。

耳濡目染下，Markus十幾歲就開始深入研究製鞋與醫學知識。「完美的鞋，不能只是在用料與外觀方面下工夫，它的設計必須能支撐整個人體結構，回應雙腳、甚至全身每個細微動作，即時提供最舒適的保護承托。」Markus告訴我，「手藝反映出用心」（Artisanship is reflection）是Scheer家的座右銘，因此外公傳給他的，是包括熱情、專注、與使命感的完整工匠養成，「觀念對，做什麼都容易對。」

一雙手工訂製鞋的誕生，是馬拉松般的漫長過程。從測繪腳型、製楦，其間再歷經數百道繁複製程，多次試穿調校，歷時可達3到6個月。Scheer堅持全程手工與絕對限量，只因「每雙鞋都是各自獨立的龐大工程」。Markus特地為我示範如何測繪腳型，他說，測繪過程中，還包括與顧客的深入對話，除了能掌握顧客喜好，還能就此構思出最有助於健康的設計。「我們會以十字再打個圈做記號，把各部位的腳骨標示出來。」每道測繪圖，類似記號都有數十個以上！

Markus工作的地方，就是前四代掌門穿梭忙碌的同個所在。古老斑駁的工作檯，貯放用料與零件的老抽屜，另一側的木櫃，則放滿老顧客從全球各地送回來保養的鞋子。「從1866年店面遷到這裡，至今都還保留原來的樣子。」Markus說完，開始示範如何製楦。只見他分別使用齒紋細緻、造型簡潔的兩把鉋刀，熟練地修出優美流線的弧度。「這些都是外曾曾祖父（Rudolf）特別訂製的工具，傳了四代到我手裡。我會感覺到這些工具是有生命的，彷彿會記住使用它們的人所留下的意念。」

留住記憶的，不只是工具。Scheer Schuhe有如一座小而美的鞋子博物館，每個角落，都可以看到內裝楦頭、不同年代與款式的鞋子。充滿質感的古典長靴、手工精密的小牛皮布洛克鞋、甚至閃耀粉紅、天藍、草綠等時尚色的設計鞋款。「我們有龐大齊全的備料，可以隨時滿足客戶任何特殊需求。」Markus引導我來到Scheer家最引以為傲的皮料室：「每件料子都是我們從全球各地尋找、耐心等候數年才得到的珍品。妳看這些特殊色，都是反覆鞣製出來的天然色澤，完全沒有使用化學染料。」

Scheer家的珍貴資產，可不止於手藝傳承與珍稀皮料。從一樓大廳到二樓部分空間，典藏著超過四千雙保存完好的皇族、名人鞋楦與測繪紀錄檔案。Markus從特製的玻璃櫃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對表面塗覆黑漆的楦頭，告訴我：「Viola，這就是奧國皇帝Franz Josef一世的腳！」跨越三個世紀的歷史，忽然縮短為我與這對楦頭間不到30公分的距離，我由衷驚嘆了。「這些都是研究人類足部結構演變的珍貴紀錄，但事涉保護顧客隱私的商業倫理，所以不對外公開，連學者也不見得知道呢！」

3年多前，也就是Markus正式接下家業10週年，他如願購下緊鄰店面的18世紀老屋，並特聘遠自義大利前來的專業團隊，投入上千個小時逐吋修復該建築18世紀時的原貌，在此成立他心目中的品牌概念空間——Scheer-Raum。「這個空間裡，沒有任何說明文字，只有見證百餘年歷史的Bestellbuch（顧客名冊）、分屬不同製程階段的半成品與工具等。這是我賦予古老傳統的現代意念，這些物事本身既是歷史，也是現在，因為它們能讓每個在場的人，創造他自己獨屬的感受和詮釋。」

從Scheer-Raum回到隔壁店鋪一樓，一個同樣高大卻已滿頭華髮的身影，驚喜映入我的眼簾。Markus的外公Carl Ferdinand，已屆90高齡依然健朗，以流利英語親切地問候著我。約莫同時，店門外忽然熱鬧起來。一群師生正在櫥窗前就地展開教學，老師講解完，孩子們紛紛從口袋或書包中，取出數位相機拍攝Scheer店面。歷史，就這麼傳承下去了，連結著過去、現在與未來。維也納充滿歷史印記的角落，成了孩子們最好的教室走道，而在這間繼往開來的世紀名店裡，我正走過一條無比動人的歷史「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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