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詩劇實驗】 羅智成／迷宮書店

圖◎幾米

◎羅智成 圖◎幾米

請輕聲推門進來

握著僅有的孤獨

誰都知道

孤獨是閱讀的鎖鑰……

【之一】

在沒落書街 一個

屢被郵差錯過的門牌裡

我曾在此深藏了一個

我自己版本的童年

．

到那家書店的路徑每次不同

有時要找到巷弄中的巷弄

有時要穿過小學後面

忽有忽無的小理髮廳

有時好像

就在兩個店面之間

樓梯間的木板夾層裡

．

總之

岔出日常生活的動線

沿著野貓鬼祟的蹤跡

想從現實世界逃學的渴望

就會引領我來到小廣場前

遺世獨立的「閱讀光年」

．

就像記不清第一本書

我不曾深究書店全貌

還有周遭冷清的街區

它似乎不大

藏書似乎不多

但是總會找到

讓我好奇索讀的新書

或新來的舊書

看到酩酊忘我

看到天亮醒來都不知

是先睡著還是先回到家

．

我喜歡找個隱蔽角落

每樣東西都靠得很近

像隻迷航落單的海鳥

停駐亂石嶙峋的礁岩

蜷藏起羽翼

捧一本書

不被打擾

一翻開書

再次翱翔

就是我和那本書的世界了

．

……

我甚至隱隱以為

這書店降臨於此

是專程來守望我孤獨的童年

【之二】

是誰帶我回來的？

受傷動物的本能？

還是飄搖欲熄的心火？

告訴我

尋找解答

得回到童年

．

無論快樂或者悲傷

要修補一個成年人

就得讓他徹徹底底

完成一次他未完成的童年

【之三】

這時我才回神

注意這陌生的空間

也同時發現

這書房已注視我許久

以一種奇異的悲憫或感慨

好像它早已認識我

知道我此刻的心境

．

書房局促而挑高

垂掛吊燈、羊齒植栽

六分儀、望遠鏡雜物堆陳

像斑斕的石灰岩溶洞

我猜它是天井改裝而成

近三層樓高的天花板上

還有天窗被油漆的痕跡

完全隔離了外頭的天空

．

一座緊攀著書牆的書梯

被堆聚的沙發擋住軌道

一座更巨大的迴旋鐵梯

則不規則盤繞整個房間

直抵天花板而沒有去處

．

它讓我想到昆蟲的體腔

雖然我從未仔細看過

即使一隻飛蛾的臟腑

但一定有些和飛行或

蛻變有關的基因被鑲印

在某冊書籍某個角落裡

．

我終於進到書店核心了

或更像回到自己的內在

卸下靈魂的甲冑

解散了自我防衛

感官系統敏銳畢露：

．

我的嗅覺很快在空氣中

攔捕到被灰塵壓制的霉味

蟑螂與樟腦混合的刺鼻味

受潮的紙張 分解中的油墨

也聽見書架呼吸 蠹魚爬行

地板被踩踏時連動到更多密室的回聲

還有水管 電表 血管 心跳

除了我以外某種巨大意識

在近處存活的細微動靜

【之四】

我順手翻了門邊書堆上

灰塵較少的《魂斷威尼斯》

恍惚間有個金色長髮男孩

散著香皂味匆匆躲進書頁

我嚇了一跳 汗毛聳立

一時之間無法進入字裡行間

．

但翻開的書頁繼續舒展

密實的方塊字召喚出來

阿森巴赫看到的異國海灘

我的目光著陸於這行句子：

「他們說波蘭話、法國話，

也夾雜著巴爾幹地方的方言，

但是他的名字被叫的次數最多……」

．

閱讀的時候

這些文字似乎不甘只是文字

急著兌現自己背後豐盛的

意涵 聲音 暗示與想像

每個字眼都想直接帶我到

被它指涉的現場

符號的黑洞巨大的引力

把我吸到意義的更裡頭

透過成為它、穿越它

誕生到另一邊世界的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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