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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一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 我的蟻人父親

2015/11/23 06:00

圖◎川貝母

作者簡介:

◎謝智威

謝智威,1986年生,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及其他,現任報社編輯,常在PTT甲板發廢文。

得獎感言:

如果人生可以完滿,我會把寫字擺在第二位。但偏偏沒有完滿的人生,寫作就成為永遠不會拋棄我的最堅強的後盾。

這個獎屬於我的父親,謝謝他。

★★★

◎謝智威 圖◎川貝母

父親是喜歡小東西的;父親曾是三十年的板模工人;父親也曾好賭成性但至終為了家庭收手;父親退休了;父親是知道我的同志身分的。

父親是沉默的。

2005年,台灣加入國際反恐同日的聯合遊行,同志活動未艾方興,媒體卻像篩子般過濾消息,一切就像一顆即溶顆粒無色無味消失在每個家庭電視裡。當晚我從大學宿舍返家,放下行李就到廚房幫忙準備晚餐。鍋鏟鋃鐺,鑊氣騰騰。母親在一旁洗菜,問了一句:有女朋友嗎?

母親是知道的。

許多人家裡都有一個善於推理的母親吧,任何日記、書信往復都是證據,甚至光憑口頭一句:有女朋友嗎?就把當時國中的我給嚇傻了。儘管我推託別詞,問題就盤在她的心裡多年──在陪她上市場入廚房的好兒子,與遭異樣眼光的同志兒子兩者之間推拉。時間一久,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她總還有那麼一點期望:拜託,告訴我你還會交女朋友;或者乾脆掀開底牌,讓她一次死心也好。

那天,我選了後者。

水聲仍在繼續,菜葉在母親手上折斷,一次次發出清脆聲。我還來不及盤算萬一,她就先開口:「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說了。」

因為這句話,幾日後我邀了當時男友來家中吃飯。母親和他相談甚歡,儘管聊的都是股票基金,不過對於未來的規畫,母親是滿意他的。

送走男友後,不知情的父親從工地回來,睡前我聽見他在房裡說了一句:「啊,錯過了啊。」

我與父親的距離,一直是這樣的。

我和父親鮮少交談,印象中的他總是在我的生命中缺席。升上高中第一年,納莉颱風侵台,所有公車被泥水一泡全成了廢鐵。復課後,父親載我上學,這一載,高中三年我就成了有父親接送的小孩。

那時因著青春,我學著打扮,有時身上是香水味,有時是髮蠟果香。我遺傳了父親的鼻炎,兩人早晨起床都聞不太到味道,遂以為這些脹滿車子裡的氣味終將成為父子以外的祕密。閉口不語的兩人直至我下了車,父親才說:太香了,小心被教官盯上。

我應允一聲,關上車門往校門走去。

小學時經常羨慕有爸爸接送的同學,車子到了校門口,同學打開車門,回頭對著駕駛座上的爸爸說說話,再開心進了學校。我常想像,在那樣密閉的空間裡,小孩子會和自己的爸爸偷偷說什麼?會不會是討親、討抱,說說我愛你。而關上車門後的爸爸,握著方向盤,該是帶著愉悅心情開往這一天的大道吧。

小心被教官盯上。

車程中,眼神在後照鏡裡無意間和父親交會,兩人很有默契地閃躲,頭望向車窗外,偷偷再把視線拉回後照鏡,看著父親眉毛末端愈來愈長,愈來愈白,夢境般恍然間就到了學校。校門口同學彼此相伴有說有笑,我就成了其中一個異類。

是該自己上學的年紀了。

背後的父親打著方向盤,車子回拐,彎上高速公路,往城市邊緣駛去。

這個城市似乎是因著父親的腳步而擴大的。

1980年代房市熱潮,房價飆漲,城裡人往城邊移動,搜尋更適居住地點。當時父親娶妻生子還沒個穩定工作,家中老母又愛邀約親友到三合院裡賭博,麻將、骰子、四色牌,想得到的賭具一樣不缺,就連路邊臨時來了香腸攤車,眾人也會一窩蜂跑出來插花外賭十八啦。母親一氣之下翻倒家中所有櫃櫥桌椅,將仍是嬰兒的我藏在衣服堆中就離家出走。

三合院裡賭得昏天黑地,父親賭累了起身小解,走到房間看見散落一地的物品還以為遭了竊,仔細一看,妻子皆不見人影。怎麼回事?

小孩時機算得忒巧,轟然一哭,所有人都在滿桌子命運交織的數術裡醒來,父親循聲找人,抱西瓜般將我抱起。那時他頂著爆炸頭,手中抱著嬰兒的樣子,就像Disco舞廳外浪蕩少年在門口撿到了個嬰兒,不得不當起了大人。但故作鎮定模樣任憑一個垂髫小兒都看得出他慌了手腳發出各種逗弄牲畜的聲音,嘖嘖嘖、啾啾啾。

父親到丈人家把妻子求回來,代價是戒賭、戒菸和戒酒,還用了點積蓄在別處置辦新房。正愁著接下來的貸款光憑夫妻倆薪水負擔不起,某日就搭了建案潮,成了板模工人。

似乎定下心,父親方能被稱做父親,先前都還只是個空軍少爺兵退伍的浪蕩公子哥。

房子搭起鋼筋後,灌水泥之前,得先按設計圖來釘板模,才能讓混凝土定型。公子哥成了父親,剃了爆炸頭,也天天帶著一身土木髒汙返家。

小學到高中,每天聽到父親灰撲撲地回到家中,吆喝問小孩吃飯沒、功課寫完沒、什麼時候考試,然後被母親吆喝著:去洗澡啦!小孩子自己都做好了!

父親訕訕進了浴室,把沾滿木屑灰塵的衣服丟進浴缸用腳洗踏,再用洗衣機洗,再將洗衣機中的塵屑沖掉,才能洗我的制服。有時夜裡他腳步蹬蹬蹬在家裡轉悠,到冰箱找水果、到客廳看電視、走到我房門外看著看書的我。我轉頭看他一眼,他也看我一眼,照例若沒重要的事情就彼此閃躲。

我們之間有一條令人尷尬又切不開的臍帶。

大學暑假前我準備搬回家住,請父親幫忙到宿舍載行李。衣鞋課本,零碎雜物,父親提起一袋叮叮咚咚瓶子撞擊,溢出各種洗髮造型香水的香味,瞥了一眼袋子裡的東西,沒多說什麼。

父親從大學城中開車出來,突然說:你學校這幾棟也是我釘的板模。

這些日日進出的大樓,原來都是父親一板一釘,架構出來遮風避雨的世界。從城的邊緣往中心,他沿路指著建築說:這棟也是、那棟也是。這樣一指就在風景裡畫出城市的線稿,一幢幢建築灌了漿,在輪廓裡填上顏色,都市在他手中變成一座以同心圓無限擴張、巨大的城。

他指著二十多層的大廈說:我蓋這棟的時候,你小學剛畢業。

小學畢業那天,所有畢業生別著胸花參加典禮。愛哭的我想著:我應該驪歌唱到一半就會哭出來吧。但我到底沒哭,直至走到禮堂外,看到大家紛紛被父母領走,眼淚才掉下來。答應我會參加典禮的父母親在哪裡呢?那些該在禮堂二樓熱烈關注的眼神應該要像聚光燈照著我。如果沒有被照亮,人生就會有一個斷層永遠被埋沒。

我拿鑰匙開門回家,換下制服丟進洗衣籃,關在房裡昏沉睡去。

那天父親從工地回來,一定看到了寫著「畢業生」三個字的胸花吧。

時光會輪迴,以一種看不見的形式重新安排父母子女間的關係。當父親工作時,我安心念書;當他退休時,我忙於工作,在他豢養的家中宇宙頻頻缺席。

早晨起床梳洗,對著鏡子開始打理儀容。用收斂水在臉上拍打,搽上防曬乳,有時氣色不佳得用潤色的隔離霜,或用眉筆補上眉毛,用面紙推勻,戴上隱形眼鏡,用髮蠟整理頭髮,選香水,在衣櫃前三挑四揀,出門上班。

多年前母親一開始嫌我花太多時間準備,但那句「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說了」像手術刀,切開我與她之間原本緊張尷尬的瘤,此後變得姊妹一樣,有時互換保養心得,有時光明正大到我房裡拿香水去用,有時她會像少女般跟我評論某個男星如何如何,還問是不是我的菜。

當我拍打收斂水,發出可笑的啪搭啪搭聲音,父親也已起床,替滿陽台的香草植物澆水、撚香拜拜、燒了開水泡好芝麻糊當早餐,安靜走到我房門口,看著我在鏡子前擠眉弄眼,做一些他一輩子都不會理解為什麼的事情。

他小聲地敲敲門,我轉過頭,「冰箱有水果帶去公司吃。」

小時候,清晨6點多,父親聽到鬧鐘起床,穿上舊衣服,在滿陽台破破爛爛的長筒襪中拿一雙堪穿的,坐到我房門口的台階穿起襪子。他的身子都還沒睡醒,緩緩地像是抗拒著上班卻又不得不把襪子套上,以防工作中任一個長釘會穿過鞋底但至少還有襪子──不是能擋釘子,而是能吸掉傷口流出來的血。

眼神迷濛中,我看著父親的背影,不能理解他那時的心情是什麼。

現在,換他看著我的背影了。

出門前,我到陽台看著那些當年我種成興趣的香草植物,被退休的父親分株,扦插,不斷蔓延開來,一盆薄荷養成了一整排的薄荷叢;九層塔和迷迭香從草本種成了木本的小樹一株;多肉的左手香挺著豐饒的枝葉亭亭如蓋。我每帶回一株香草植物,就放在陽台,附上一張小紙條寫下習性和用途:百里香,喜乾燥,搭海鮮;甜菊,日照充足,可替代砂糖,適合你用;芸香,耐旱,防蟲。

留下紙條的隔天,就會看到植物從花市的廉價塑膠盆移到了大花盆中。培土、石子、砂土怎麼混的,只有父親知道,分株扦插的方式也不知道他從哪邊學來的,他也許到圖書館翻書,也許上網搜尋資料,我只確定那些紙條必然是被父親好好閱讀,就像情書一般,留在了他的抽屜裡。父親還在陽台上編了一整片塑膠藤編底墊,那是趁著手工編織流行,自己戴著老花眼鏡,一邊看HBO,一邊編織巨大的網,承載著那些香草植物們。

他遠比我想像的還擅長於這些細小的手工活。

芸香種了一年,家中再也沒見過蚊子。下班後母親轉述父親在某個夜裡曾說:都用不到電蚊拍了。

「你和你爸的感情比較好,就算沒說什麼話。」母親吃味地說。

有時我更覺得自己像父親的女兒。

進房間時,枕頭棉被被父親重整理了一遍,衣服被他掛上衣架,垃圾桶裡的垃圾被清空,那原是有著日拋眼鏡盒、保養品外包裝、推開眉筆暈成黑黑的面紙。面對這些垃圾,他再也不說「太香了,小心被盯上」這樣的話,只是不動聲色地把一個他不甚理解的房間,還原成一個乾淨而有秩序的宇宙。

父親是沉默的。

他從城市中心離開,到了邊緣,又走回城市,回到家裡。就像他在我的生命裡出現,遠離,現在又回來了。儘管我們已經遺忘了怎麼口頭交談,但就像螞蟻一樣,在彼此留下的線索裡接頭,交換訊息,確認彼此存在。

最近拜訪親友時,年近三十的我總會被問到結婚生子之事。正當我啞然不知做何回應時,父親就會用一種吊兒郎當的口氣,擋掉我不知道該怎麼替父親轉圜的社會眼光:「他啊,只喜歡自由自在地過,誰跟他在一起誰倒楣。」

父親自己很懂得怎麼用浪蕩公子哥的態度,滑膩地在各種壓力下閃身而過。

電影《蟻人》中,男主角的女兒遭挾持,他穿起蟻人裝束,縮成米粒大小,在女兒臥房裡和壞人拚鬥。兩人站上行駛中的火車,神力般抓起車廂互砸,以雷射死光互相射擊,驚險宛如西部牛仔片的場面;鏡頭一拉遠,女兒站在門口疑惑不解地看著玩具軌道上一道道像是LED的光彼此閃爍,突然一個東西飛到窗檯上──父親沒事吧──原來,只是一節湯瑪士小火車的車廂。

板模、植物、垃圾、衣物、保養品,從城市到我房裡潛移默化的宇宙,都是父親和世界拚鬥的過程。

我突然理解多年前那句「啊,錯過了啊」的意思,父親始終與我保持一種親暱的距離感──他背著巨大的包袱,放任我在他構築好的領域外探索,但最終回首,動動觸鬚,還是找得到那條,只有我和他才嗅得到的隱形軌道。●

【評審意見】

了解與和解

◎林文義

家族書寫氾濫多年來,少見的好筆以及親炙的內斂。「啊,錯過了啊。」這句話當可一說父子之間,靈犀在心的了解與和解,無性別迷惑的親子之愛,如父親一生為養家活口的奮力,無一不是祈盼下一代更安穩且美好。作者文字平實之中自有反思的力道:「我們之間有一條令人尷尬又切不開的臍帶」,以及「如果沒有被照亮,人生就會有一個斷層永遠被埋沒。」父子,似乎陌生卻又熟稔……童時朦朧,成年辨識……其間的疼惜,令人讀之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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