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樂園
圖◎阿力金吉兒
◎吳明倫 圖◎阿力金吉兒
她咳了一個多月才來看病。要不是肋間實在疼痛,或許婆婆就會繼續讓她這麼拖著。
咳裂肋骨的現象好發於五十歲以上的女性,像她這麼年輕的病例,最近才變得稍微多了,醫生說:「不過,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
醫生注意到在她臉上那一瞬的冷笑,那冷笑在空氣中割開了一道難看的裂縫。在這千分之一秒中,他驚覺自己說錯了什麼。他常常自豪地告訴親友,他最得意的專長,除了他的醫術,就是他能在問診時從不遺漏病人的任何一個細緻表情,進而判斷病人是否對病情有所隱瞞。冷笑不是一個他會經常讀到的符號。在她們走後,醫生又琢磨了半晌才注意到桌上有個小紙團,他撿起來攤開,讀完內容後,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病歷表上。他明白了,她笑的是那句話在別的場合的含意。
從診所走出來,迎接婆媳二人的,是7月張狂的熱風和一輛在路邊等著她們的轎車。上車後,她吃下醫生開給她的止痛藥、止咳藥和感冒藥後,才打破了與司機之間的沉默:「老公,你知道嗎,醫生說像我這麼年輕的,他第一次遇到!」她大笑,接著又咳,又痛,摀著右側那兩根被她咳裂了的肋骨。她不再說話,婆婆翻開密密麻麻的筆記確認時間和接下來的行程,催促兒子開快點,此時手機響了,她迅速地在筆記上又添了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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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電梯右轉第五間,紫紅色的房間,今夜被登記在化名為大怒神的年輕男子名下。大怒神在浴室的洗手台前面對鏡子,從鏡中觀察與紫紅色房間似乎毫不相關的衛浴風格與被清水沾濕髮際和臉龐的自己,除了眉尾那一顆痘子之外,大怒神對自己不感興趣。轉過身,他看到浴缸內部有七彩燈飾,從前就聽說過這種按摩浴缸,一直對它有天真的幻想,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久仰大名,迫不及待。大怒神打開龍頭放了水,盤算等一下就來玩七彩浴缸。
比起紫紅色房間,浴室真是可愛得多。但大怒神還是回到房裡,重新審視一番。也許初進房時那不快是地板那片色彩凌亂的地毯導致。窗簾之醜與地毯不分軒輊,呈現的是另一種喧譁。大怒神想把窗簾拉開,手剛碰到窗簾又縮回。
手上還殘留著窗簾的觸感,大怒神往褲管上抹了抹,無助於忘記那窗簾骯髒與乾硬的質地,於是他又回到浴室洗手,再洗一下,說不定連那可怕的花色都能夠洗掉。
浴缸的水還裝不到一半。剛才雖然只待了片刻,大怒神的眼角餘光卻沒有遺漏紫紅色房間床上那個逕自開始脫衣的女人。在深藍色大圓床上顯得很適得其所的女人。她說,這張床會旋轉喔。
女人自稱小樂園,在網路上的暱稱是「讓ㄋ失去地心引力ㄛ,ㄍㄍ!」。大怒神擦乾手,關掉浴缸的水龍頭。剛才見到七彩浴缸興奮過頭,完全忘記外面還有個小樂園。
全身剩下內衣褲的小樂園聽見大怒神關了浴缸的水,推開浴室的門正要加入,只見他側坐在浴缸邊,背對著她。職業直覺,或是動物本能,她隱隱感到此時客戶並不希望受到打擾,便退回紫紅色房間,重複玩著旋轉床的開關。
小樂園不安地調整著在內衣裡快窒息的胸脯。內衣褲是全新而成套的,婆婆會針對客人們在網路上的聊天語氣判斷對方可能偏好何種款式,雖然最後都是要被脫掉,客人們可能也根本不曾察覺,但婆婆自認這是一種專業的表現。今天婆婆為她挑選的是成套的淡藍色蕾絲內衣褲,乍看之下平凡無奇,在蕾絲的折疊設計上其實相當用心,明明十分服貼小巧卻能營造出飄逸感。婆婆說,在專櫃看到時只剩一件80B的,不管是罩杯或是胸圍對她都稍微小了,還是買了下來,心想反正好看,而且只是短暫穿著,應該可以勉強擠一下。但小樂園覺得婆婆是故意讓她不舒服的,這樣會讓她主動想脫。
她強壓了一陣想要猛烈咳嗽的衝動。那醫生開的藥最好有效。
大怒神知道小樂園在浴室門口徘徊,原以為小樂園會來搶著用七彩浴缸,沒想到她竟然識相地離去。一定是去玩旋轉大圓床了,大怒神想。果然馬上就聽到她不停開關控制鈕與機械轉動床的聲音。
「誰像你那麼幼稚啊!鎖碼台嗯嗯啊啊那麼大聲就是在提醒你趕快做一做付錢哪!」大怒神猛然憶起此行的目的,重返紫紅色房間。小樂園趴在床上,胸罩背扣已經解開但是沒有脫下,微掩著胸前偉業。她尷尬地笑說:「呼吸不太順。我以為你暫時不會出來。」
「沒關係,不用穿回去了。」
「你不把背包放下嗎?」
小樂園依照大怒神的指示,內衣半穿半脫,繼續趴在床上,換上了老練的挑逗眼神。這人絕對不可能注意到婆婆精心挑選的淡藍色蕾絲,她猜。
大怒神不直視小樂園,而是坐在她身邊,伸出食指,從小樂園的頸椎一路滑到尾椎。
冷淡嚴厲,像是婆婆檢視書櫃或窗緣是否有灰塵堆積的動作,不論有沒有,都已經準備要痛罵。小樂園發出了又像哀鳴又像悶哼的呻吟。
柔軟冰涼。這在看片子的時候是想像不到的。大怒神的手指告訴他,小樂園是與那噁心窗簾全然不同的東西。眼前的這個女人也跟他夢過的肉體不同,在那個不斷重複的惡夢裡,他必須攀過一座與天同高的油黏肉山,困在半山腰,只能用手邊僅有的兩把刀當成登山釘繼續向上,雙手沾滿了脂肪,卻總是攀不到頂峰。這夢他就算只是回想都覺得眼前就要一黑。
好有趣,他又慢慢地重複了一次這個動作。大怒神雖然惦記著他的七彩浴缸、還有旋轉大圓床,但是出乎意料的,小樂園給他的新鮮感比它們更大。他從黑色背包裡拿出童軍繩和攝影機。小樂園翻過身來,又是一個專業假笑。不管多討厭SM,她還是把雙手伸向床頭,順從地讓大怒神縛住她的手,她柔聲說:「這要加錢喔。」
大怒神把小樂園綁好後站在床邊,架好機器,開啟錄影功能,並按下旋轉床的控制鈕。
「錄影也是,要加錢。」
鏡頭中只有旋轉的床和小樂園,他仔細地讓討厭的窗簾與地毯都不被拍進去。小樂園雙手被縛不能完全跟著動,身體便形成了奇怪的弧度。他拿出背包裡兩把刀子中比較小的一把,在她大腿內側靠近膝蓋處畫下一道口子,傷口雖淺,血液卻不停流淌。小樂園雖然微微發抖,呼吸也加快了,仍看著大怒神盡力地嬌喘。大怒神卻大吃一驚,彷彿傷口流血是很奇怪的事。
「我頭好暈。我要去洗澡。」
大圓床兀自旋轉著,床上擁有奇怪弧度身體的女人瞪大眼望著他。
大怒神再次打開水龍頭,進入七彩浴缸,接受水柱的按摩衝擊。在七彩浴缸輪番閃爍的燈光與強弱有致的水柱環繞下,他恢復了安定,足足花了四十分鐘他才玩夠。步入紫紅色房間,無視小樂園的不耐煩,避看她的刀傷。
小樂園摸起來不會油油的,也沒什麼肥肉。但大怒神還是要實行他的計畫:他一直想證明,刀子刺進人的身體裡的感覺跟他在夢裡刀插進肉牆的感覺是一樣的。
「先放開我好不好?」小樂園察覺情況有異,但大怒神無動於衷,拿出了水果刀。
小樂園開始尖叫並奮力反抗,一腳踢倒了大怒神,他失去平衡,壓在她身上,一瞬間她覺得所有肋骨都斷了。大怒神清楚地看見小樂園白裡偏黃皮膚上的新舊齒痕,乳頭周圍有破裂的微血管與瘀青,她常說這是職業傷害,不過他並不知道,他重新舉起了水果刀。
在他即將解決夢帶來的疑惑之際,有人破門而入。
一記悶棍打在大怒神的頭上。大怒神被擊倒在地毯上,全無反擊能力,膠框眼鏡被打飛,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小樂園的丈夫俐落地拿著大怒神的攝影機拍下他的醜態,以備日後要脅。另一角,是那個子雖小但氣勢上實為巨漢的婆婆,在一旁嘲諷助威,對於大怒神這種無能的廢物想殺掉她的搖錢樹感到非常不屑。半裸的小樂園不停喊疼,叫喊中不時混雜著一些與淡藍色蕾絲有關的、難解的話。她腿上的刀傷已經不再流血,乾掉的血水仍黏附在皮膚上。在婆婆批評她不專業的時候小樂園大哭了出來。
大怒神被小樂園一家剝光了衣服後扔出了紫紅色房間,貼近地面,他發現走廊上的地毯比紫紅色房間裡的更髒。他自己的嘔吐物、血與唾液,與他一起無意義地在昏暗燈光中緩慢爬行。一個中年男子將他扶起來用床單包住。是那醫生。他檢查了大怒神的傷勢,送他到門口為他攔了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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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回到旅館大廳,只剩下小樂園獨自一人。
「我訂了一間房間,我們進去再談。」醫生拿出房間鑰匙。一如紙條上的計畫,她的婆婆在電話中以為醫生是某個舊客戶。
「你幫我報警了嗎?」她低聲問。
醫生以同樣微弱的音量回答:「還沒,」接著又說:「我想先跟你做做看。」
電梯到了,那聲「叮!」像夏日的悶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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