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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火針

2014/03/16 06:00

圖◎王樂惟

◎吳易叡 圖◎王樂惟

已經忘記所有的孩子們都在叫囂那一針有多麼痛時,我是用什麼心情面對的。小孩子們之間的傳言是,打過「火針」,才能升上二年級,才算真正地長大。但我記得教室外充滿驚恐與哭嚎的隊伍,和不知為何如此安靜的自己。

因為阿嬤堅持的緣故,必須挨上兩記火針。抱怨第一針留下的疤痕太扁平,完美主義的阿嬤又跟衛生所要了第二針,自己施打。從此我的左臂上便留下兩道獨特的烙印。

那時全台灣的小孩都擁有同樣的針疤。排隊讓校護扎針,渾然是一年級生之間共同信仰的儀式。火針扎起來要人命,之後會有一個星期無法高舉手臂。那個星期過了,也就長大了。但儀式尚未結束:隨後的每個年級都有類似的信條:升某某年級前,屁股要挨過什麼針,或是吃過什麼滴劑。

當年政府鼓吹的卡介苗接種計畫,事實上只是盲目配合著當時世界衛生組織的呼籲。不論理論依據為何,如今證明了它只對青少年的結核性腦膜炎有某種程度的預防效力,而對於肺結核則沒什麼明顯作用。戰後以聯合國為首,一開始讓人充滿希望的技術治理,後來都節節敗退。但許多開發中國家對這些舶來標準都懷有某種程度,有時候是近乎朝聖式的信仰。

身兼數職的產婆

阿嬤是很新潮的。算了算,她看報找工作的年代也剛好是「新女性」風潮在東亞各地吹起的時期。自己看了報上的廣告,知道高雄產科醫生楊金虎正在招收台籍年輕女性,免費訓練她們成為產婆,便報名參加了。成為合格助產士時,阿嬤還是涉世未深的青少女。

她到處「出診」,近的自己走路,遠的則叫三輪車夫。在產科醫生還不普遍的戰前台灣,她其實也是身兼數職:接生、產後護理,甚至負責週產期孕婦的大小病痛,「公事包」拎著,一出門就是大半天的行程。沒有護士、助理隨行,幾乎都是單打獨鬥的阿嬤常說,那些產科醫生們無膽、無路用。就算到了戰後,產婆和醫師的分工也不怎麼明確,阿嬤還是得樣樣都來。給人吊點滴、打維他命針,有時預防針也算在內。很多時候,她其實不只是產婆,而是密醫。

什麼都計較,什麼都按標準來。有時硬是要超過標準一些。

她會仔細端詳嬰仔孫的糞青。在電話這頭,她對另外一頭的小兒科醫生仔細地描述那排泄物看起來如何,聞起來如何,這樣是正常還是不正常。電話裡說不清楚,便把穢物包好,蹬上腳踏車,一路提去診所。

諷刺的是,阿嬤自己卻深受開放性肺結核之苦。不知道從哪裡染上的,或許是哪次的出診,或許太常穿梭病院。記憶中她總是不斷咳嗽。她愛畫山水,常見她右手在空中作勢臨摹一棵樹的支幹,左手則用手帕摀著嘴。她總是按時量自己的體溫。輕輕咳罷,她總會觀察咳出的痰,是什麼顏色,有沒有血絲。

說要住到山腰上的姑媽家,說那裡空氣比較好,適合養病。其實那山腰離家並不遠,比平地高出不到百尺,空氣品質也算不上比馬路邊清潔,沒有更接近太陽的日光。這樣的條件對阿嬤而言,卻儼然已是座湯瑪斯.曼的魔山。

其實是藉口。她是為了不要讓家人感染。公共衛生學裡的「健康自主管理」,她自己執行得嚴密而徹底,把自己隔離在山腰上頂樓的房間。

她一定很不情願自己只是個產婆,於是把獨子和雙生孫仔都栽培為醫生。醫生講話才大聲,才有人給紅包。不像產婆,孩子接生出來之後,還要淨身,還要像洗衣婦那樣善後,酬勞也不會多拿到一點。一直記得小學第一篇得到「甲上」的作文:我的志願,是和爸爸一樣懸壺濟世,其實是阿嬤事先寫在白板上,讓兄弟倆謄寫下來的。六歲小孩哪裡知道什麼是懸壺濟世?

南島語系某地的成年禮是這樣進行的:村落的耆老會領著一群剛割過包皮的小童,一面唱歌一面走入海裡。那種痛楚,很小的時候經歷過,但那不是成年禮,而是不小心被拉鍊夾到包皮。阿嬤發揮她身為半調子醫護人員吹毛求疵的性格,堅持早晚在傷口用沾了優碘藥水的棉球三消。沾了藥水的棉球很像褐色的麵筋。也讓創傷巨大如我,一陣子不敢碰這種食物。

童年被碘酒和生理食鹽水不斷來回擦拭的結果,造就了一種矛盾的早熟。矯枉過正的衛生習慣,暗示著自己和別人家小孩的不同。鮮少碰泥土,沒爬過一棵樹,不曾享受路邊攤的美味。至少在求學的過程中,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有無追求醫學以外學養的可能,直到啟程北航,當我質疑起這個像極了緊箍咒的光環,開始追求和家道謬反的價值時,阿嬤卻重病了。

噙在眼角的淚水

其實她自己也反骨。在女人還沒有屬於自己那一片天的時日,成為產婆是為了能夠自食其力。雙生仔小姊姊一出世就送人,對方也養不起,八歲夭折時全身爬滿了螞蟻,阿嬤親眼目睹。從那刻起,她暗地裡明白奮力離開貧窮才是生存之道。捨棄了國校以來喜愛的文學、音樂、美術,一股腦兒幹起男人不敢幹的活。

終於能夠習畫,是醫院送兒子出國進修那年。一面顧孫,一面終於有些閒暇報名山水畫名家在高雄開的銀髮班。那時她六十歲了,第一次拿毛筆畫畫。我還記得那硯台、調色盤飄出墨汁和朱砂、石黃混出來的氣味。喔對,電視裡演唱的是有時是美空雲雀,有時是鄧麗君。好幾個童年的下午是這樣過的。

她也無師自通彈起鋼琴和豎琴。全憑日本國校唱遊課的記憶,竟懂得一些基本的伴奏和弦,從〈ももたろさん〉到〈北國之春〉,帶著孫仔一句一句唱,就算從小學「國語」的我們一串歌詞都認不得。

日語才是阿嬤的國語,但除了殖民地經驗,她其實從來沒到過日本。沒人過問也無力干涉她的國族認同,但從她每年企盼日本同學會寄給她的賀年明信片便可見端倪。她首先會對每年賀年卡的圖樣品評一番,然後比對哪些還在世,哪些已經遠行。在卡片上,她的名字叫陳氏準様。「為什麼是四個字?」其實她的名字是「準」,只因出生之前姨婆猜中了她性別。題外話:她的阿母名叫做娼,沒人知道理由也沒人問起。阿嬤記得每位日本皇族的長相、名字和宮號。只要有親友赴日旅行,她會要求他們帶一本皇室的畫報回來,用放大鏡仔細端詳,細數每個人的生平,知道他們的個性、嗜好和八卦,好像他們是自己親人一般。

阿公才真正去過日本。年輕時布匹的事業大了,必須來回跑船。個性憨直的他為一張空頭支票背書,破產,家被查封,從那時起陸陸續續做過幾種不同的行業。原來阿公也開過麵包店,這是我三十歲前不曾聽說的。只知道曾有一度,沒幾坪大的房子要擠下九個人,姑媽們和父母擠著睡,讀醫的阿爸把門板卸下來當床。

其實很難把阿公和阿嬤的生命經驗連起來。他們似乎沒什麼交集。

阿嬤最先信了基督。教會姊妹到家裡為阿嬤禱告時,我都忘了阿公去了哪裡。房裡轟然的禱聲,淹沒了阿公菸頭那一丁點可以發表意見的火光。一輩子不發牢騷也不喊痛的阿公從發現肺癌到過世只有三個星期。去世之前,阿嬤在床沿帶著他領洗。「不准哭!」她叱喝圍在床沿的兒女:「以後我們都在天國相見。」但我看見噙在阿嬤眼角的淚水。

銘記著痛和痛快

獨自在北國六年,每次回國便著急地去看阿嬤。常常沒換上拖鞋,我就三步併做兩步地上樓。每次見她,都更瘦小,但話題卻多了起來。

那次一進房間,看她掛著鼻氧管。我倒退了兩步。阿嬤說:到客廳去等一下。

時間像是靜止一般,初秋的餘暉透過窗台上一株株盆栽照進客廳。牆上掛著一幅幅書法,是阿嬤用顫抖的手勁抄寫的《聖經》金句。

「啊你啥時陣才欲做博士?」斷然離開醫院的我,其實那時覺得有點難以啟齒。「沒關係,慢慢啊來。」阿嬤,你知道我沒在當醫生了嗎?

阿嬤和我並肩坐著。她竟然開始說起少女時期的夢。說她其實想嫁給文人,而不是商人。她埋怨阿公在美軍轟炸,必須疏開避難時,沙文主義的丈夫自顧蹺腳讀著《三國志》,還使喚她挑水。疏開期間,一個孩子在懷裡死去。然後她又開始重複著:「彼寡『婦產科』醫生喔,攏總無膽,沒路用。」還有喔,以後找對象,不要像侯佩「琴」對周杰倫那樣分心,一次愛一個就好。她一面說,一面吱咯笑著,像極迷上電視週刊的女學生。說嘴上的鬍髭沒時間的話可以不要剃完,短短樣子像日本人比較帥。唉,阿嬤,這種事你怎麼跟我說呢?你不想嫁給阿公的事爸知道嗎?阿姑們知道嗎?

「還有喔,在英國,吃飯還要wash your hands。」三句不離本行的她,氣若游絲仍要對孫子衛教。我緊緊摟住阿嬤,三十年來我不曾主動抱過她。她笑著回應我說:「You know?I can speak English.」彷彿她明白我壯士斷腕,一路往北方遠行的裡由。

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在她過世前一個月,我在宿舍裡夢見她遞給我一條紫色的手巾,上面用金色的絲線繡了兩行日文俳句。據說,那天她也夢見了我。

告別禮拜很快就舉辦了。正在考期中考的我也趕不回台灣。來自克羅埃西亞的同學,本來也是醫生,帶我到大學教堂的泰澤禮拜堂做晚禱。之後我繞著教堂旁已經有好幾世紀歷史的墓園緩步,在低垂的夜色裡,並未感到任何死亡的氣息。

我兀自在寒風中回想著阿嬤的容顏,想著她的自我實現和對兒孫的期待,其實不正是整個快速轉型的後進社會,在兩個歷史時期裡對於何謂現代人、文明人幾近聖徒般的追求,和對於何謂成功的心理投射?而她生前最後的釋懷,難道不也源自在我身上看見了自己過度施力的人生,過度投入,想要照著自己想像的範式來活那樣的刻意,還有多麼不想照著寫好的劇本而活的渴望和任性嗎?

阿嬤的墓誌銘是自己寫的:「祂是昨日、今日、到永遠,年日移換不改,愛我愛到底。 」她寫得很白話。短短的告白沒有過度的伸延。如此獨來獨往的她,終究需索一個全然包容的上帝理解、憐憫、拯救她。遺物裡,產婆的證書其實有好幾張,我們找不到最初那張,大多卻是二戰期間的執業免許證。一個二十出頭歲的女孩子啊,在戰火裡……

而我常常對鏡凝視著左上臂的兩道疤痕。兩支火針,像護身符那般,銘記著那種不足為外人道的痛,和痛快。●

後記:台灣衛生福利部預計於2014年3月起試辦「助產士重返醫院計畫」。僅以此文獻給那些在戰後產科優勢底下被遮蔽的,一群新女性對於現代生活與專業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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