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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漢字書法之美---舞動行草> 書法雲門:與身體對話

2009/08/10 06:00

雲門舞集《狂草》,舞者為蔡銘元。(攝影/劉振祥,雲門舞集/提供)

◎蔣勳

雲門舞集《行草 貳》,舞者左起為邱怡文、鄭宗龍、林雅雯。(攝影/劉振祥,雲門舞集/提供)

雲門在2001年編作了《行草》,2003年推出《行草 貳》,2005年又創作最後一部《狂草》,完成以漢字書法為主題的三部曲聯作。

行草到狂草,漢字書法美學從「帖」的傳統,發展出一脈相承的線條律動與墨的淋漓潑灑,也與創作者身體「停」、「行」的速度,「動」、「靜」的變化,「虛」、「實」的互動,產生了微妙的對話關係。

舞蹈、書寫、力量

唐代的狂草書法裡有太多與舞蹈互動的紀錄,裴旻的舞劍,公孫大娘的舞劍器,都曾經啟發當時書法的即興創作。

杜甫童年時看過公孫大娘舞劍,到中年後再看公孫弟子李十二娘的舞蹈,寫下了他著名的詩句:

「火霍如羿射九日落,」──一片閃光(火霍),像神話世界后羿一連射下九個太陽,巨日連連隕落,燦爛明亮,使人睜不開眼睛。

「矯如群帝驂龍翔。」──「矯」是快速有力的線條,像諸神駕著馬車,在天空馳騁翱翔飛揚。

杜甫的詩句是講舞蹈時劍光閃閃的動作,夭矯婉轉的動作。

但是這兩句詩抽離出來,也是描述書法──特別是行草、狂草──最恰當的句子。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是同時書寫書法美學與身體美學最好的句子。

「來」與「罷」,是「動」與「靜」。

是「速度」與「停止」。

是「放」與「收」。

是力量的爆炸與力量的含蓄。

在傳統東方的拳術武功裡,有出招時快速度的搏擊,也有收回招式時收歛呼吸的靜定。

「雷霆」與「江海」也在對比向外爆炸的巨力與向內含蓄凝聚的力量之間的關係。

是書法,也是肢體的運動與靜止。

漢字的書寫最終並不只是寫字,不只是玩弄視覺外在的形式,而是向內尋找身體的各種可能。

漢字的書寫是創作者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感覺到自己呼吸帶動的身體律動,從丹田的氣的流動,源源不絕,充滿身體,帶動軀幹旋轉,帶動腰部與臗關節,帶動雙膝與雙肩,帶動雙肘與足踝,再牽動到每一根手指與腳趾。

雲門的舞者在學習靜坐、太極導引、拳術武功的同時,也在學習書寫漢字。

他們各自散開,在高大的排練場一個小小角落,或臨楷,或行或草,體會孫過庭《書譜》裡說的──

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

停頓時像一座安靜的山,引導時像泉水汩汩湧流不斷。

他們一定是用自己的身體在理解《書譜》上這樣的句子,用自己的身體理解漢字書法最奧妙的美學本質。

《行草》──肉體的書寫記憶

在2001年的《行草》裡,舞者用身體模擬寫「永」字八法。空白的影窗上,隨舞者的身體律動,出現「策」、「勒」、「啄」、「磔」、「撇」、「捺」。

《行草》的舞台背景上,也大量投影出現懷素〈自敘帖〉等行草的書法作品,與舞者身體的動作形成對比、互動、呼應。

舞者黑色的衣褲在舞動時,與背景的書法墨跡重疊,若即若離,產生有趣的變化。

有時是前台的透明紗幕投影了書法,是拓本裡黑底反白字的效果,投影在舞者身上,文字書寫隨肉體律動起伏,像彼得.葛林納威(Peter Greenaway)在電影《枕邊書》(The Pillow Book)裡魔幻的東方書寫與肉體的關係,也讓人想到民間有廣大影響的「刺青」。在肉身上刺字或符號,文字沁入肉體,彷彿比鐫刻在「金」、「石」上又有更不同的切膚之痛,也有更難以忘懷的銘刻意義。

在我的童年,有一些歷經過戰爭的士兵,為了表達他們生存的意志,或表達他們誓死不悔的信仰,會用刺青的方法,把漢字書寫一一刺進肉體中。那些漢字書寫,隨歲月久長,與肌肉皮膚一同老去,在逐漸皴皺鬆弛的肉體上,常常使我怵目驚心。

在雲門《行草》中看到舞者身體與書寫重疊,看到漢字成為肉體的一部分,重新喚起心裡很深的記憶。

長時間看雲門舞者寫毛筆字,原來他們有固定的書法課,逐漸地,中午午休時刻,看到舞者三三兩兩在一個角落書寫漢字,好像書寫裡有一種「癮」,戒不掉了。

能夠成為「癮」,大部分都與身體的記憶有關。毛筆書寫容易上癮,因為像舞蹈,是全身的投入,是一種呼吸。呼吸是戒不掉的。

《行草 貳》──留白的領悟

2003年的《行草 貳》,與前兩年的第一部《行草》很不一樣。

《行草 貳》多了許多留白,包括舞台背景的白,包括舞者衣服的白,包括約翰.凱吉(John Cage)音樂上的留白。

東方美學常說「留白」,山水畫最重要的是「留白」,傳統戲曲舞台要懂「留白」,建築上要空間的「留白」;音樂要能夠做到「此時無聲勝有聲」,書法上總是說「計白以當黑」。

「留白」不是西方色彩學上說的「白色」。「留白」其實是一種「空」的理解。

山水畫不「空」,無法有「靈」氣。

舞台不「空」,戲劇的時間不能流動。

建築本質上是「空間」的理解。

「無聲」也是「聲音」,是更勝於「有聲」的聲音。

而書法上明明是用墨黑在書寫線條,卻要「計白」──計較「白」的存在空間。

有機會從2001年的《行草》連續看到2003年的《行草 貳》,可能是理解漢字書寫「計白以當黑」最好的具體經驗,也是領悟東方美學「空」、「無」為本質的最好機會。

漢字書寫,最後可能是對於東方美學「空」與「無」的最深領悟。

人類努力想把書寫留下來,留到永遠,因此把文字寫在紙上、竹簡上,鐫刻在石頭上、金屬上、牛骨龜甲上,刺進自己的肌膚肉體上;但是沒有任何一種書寫真正能夠「永遠」。

東方漢字書寫最終面對著漫漶、磨滅,退淡,面對著一切的消失,面對還原到最初的「空白」。

因為「有過」,「空白」才是還原到最初的「留白」。

雲門2003年的《行草 貳》,是在2001年之後出現的「留白」,兩部作品應該是同一部作品的兩面。

2003年的《行草 貳》拿掉了漢字書寫的外在形式,沒有永字八法,沒有墨跡,沒有朱紅印記。所有漢字書寫的外在形式都消失了,卻可能真正看到書寫之美,是舞者的身體在空白裡的「點」、「捺」、「頓」、「挫」,他們用肉體書寫,留在空白中,也瞬即在空白中消逝,還原到最初的空白。

約翰.凱吉極簡的音樂是與東方哲學有關的,他體悟老子的「有」「無」相生,體會「音」「聲」相和,體驗了漢字書寫裡最本質的「計白以當黑」。

整個現代西方在音樂、戲劇、建築、繪畫各方面的極簡主義(Minimalism),與東方美學關係極深,特別是漢字書法美學。

《行草 貳》借漢字書寫的探索,結合了東方與西方。

《行草 貳》裡許多影窗人體反白的效果,非常像書法裡的「拓片」。「拓片」正是把書寫原來「黑」的部分「留白」,使視覺經歷一次「實」轉「虛」的過程,領悟「有」與「無」的關係。

《狂草》──墨的酣暢淋漓

2005年,雲門推出以漢字書寫為主題的第三部聯作《狂草》,為三部曲作品畫下句點。

《狂草》舞台上懸垂許多空白長軸,舞者演出中,墨痕在紙上緩緩流動顯現,彷彿在書寫,卻不是文字,只是墨痕。

「墨」在漢字書寫領域中最不容易理解。「墨」是清煙,「墨」是透明的光,「墨」在視覺的存在與不存在之間,「墨」是曾經有過的記憶,「墨」是「屋漏痕」。

現代化學合成的墨汁,其實不容易有宋代書法中「墨」的透明與玉一般透潤的效果。

墨痕在長幅空白紙上的流動顯現,視覺效果極強,第一次欣賞的觀眾,甚至無法兼顧舞台上舞者的表演。

然而也因為如此,舞者身體張力之強,也是三支聯作中最驚人的一段。

《狂草》裡有大片段落是聲音上的空白,或有浪濤遠遠襲來,或是夏日蟬聲在空中若斷若續,或是風聲穿過竹林葉梢,似有還無。

舞者的身體像洪荒裡第一聲嬰啼,有大狂喜,也有大悲愴。

大部分漢字書寫到了極致都是同樣的感覺,悲欣交集。像弘一大師圓寂前書寫的那四個字──悲欣交集,已經不再是書法之美,而是還原到寫字的最初,像古書裡說倉頡造字之時的「天雨粟,鬼夜哭」。

《狂草》裡舞者的身體用到極致,飛揚在空中,翻捲騰躍,像狂風裡的亂葉,像一朵落花,掙扎著離枝離葉;像最孤獨的武術,沒有可以征服的對象,回來征服自己。

雲門的《狂草》是墨的酣暢淋漓,也是人的身體的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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