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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文學格子舖】家庭用品

2008/11/17 06:00

圖◎黃子欽

圖◎黃子欽

圖◎黃子欽

【購物需知】

圖◎黃子欽

它們匿居於家的不同角落,比伴侶忠實,有時甚至像家人。一把剪刀,剪出女性世界的想像;一方熨斗,熨不平記憶縐褶;一塊菜瓜布,頑強如哪吒般還魂……12位格主,精心挑選難忘家庭用品,方格之中,布置出最真實的生活溫度。

圖◎黃子欽

神聖的寶物 ◎季季

圖◎黃子欽

我年輕時偶爾上美容院燙髮,一個端著長方盤的小姐總笑咪咪問道,要修指甲嗎?我也總是笑著搖頭說,謝謝。

她的盤子裡整齊排列著剪子銼子刷子瓶子,細心的替人修剪各種形狀的指甲,刷上亮麗的各色蔻丹。她也許認為我很儉省,但我搖頭其實是為了固守權利,不是為了省錢。

人身顯見的二難是頭髮與指甲。頭髮是柔軟的牽絆,長了如果不予修剪,頂多拿根橡皮筋或細繩或布條束起即溫順馴服。指甲則堅硬如盔甲,一週不予修剪即張牙舞爪,兩週不剪則可能刮傷衣服,絲襪,皮包,桌椅……以此類推則可能出門無法穿鞋也不會上鎖……

指甲剪是無可取代的寶物,其神聖任務是讓指甲不會成為恐怖武器。每週總有一日,我恭謹持剪端坐桌前,一片片用力修剪,務必讓它只能馴服於我規範的長度,以原色保護著我的指腹。這種讓指甲卸下武器的權利,我是絕不拱手讓人的。

幾日未濯衣 ◎愛亞

幾日未濯衣。

肥皂絲沒有了。

洗衣粉、肥皂液、冷洗精、洗衣精、洗衣乳……超市中一排架又一排架地陳列,不,不,我只要材質最單純、無香味、洗後沒有膨鬆觸感、少化學劑、少汙染又便宜的肥皂絲,它是最原始肥皂切成細絲的產品,色澤枯黃嗅之微臭洗衣時還得先泡上幾分鐘,但我只要這一種,洗淨曬乾的衣服上毫無氣味,穿上我身便只有我的體味,十分之爽俐輕快。

肥皂絲價廉又老派,不時尚的東西只識貨的才愛,我的一個有志於走秀做名模的小朋友與我同樣使用肥皂絲洗衣,她的理由不是環保而是「對什麼都過敏,但肥皂和肥皂絲都比較天然,皮膚受得了。」我呢?我怕化學原料太多的這粉那精,我的心只肯用老派東西,我自小用肥皂,就繼續用下去了。

4.5公斤賣三百五十元,乾淨清爽又便宜,我愛肥皂絲。

一群詭異的鬧鐘 ◎廖玉蕙

因為有過鬧鐘失靈,導致差點誤事的經驗,我總在失眠的深夜裡躡手躡腳起身到各房間蒐集鬧鐘,讓它們環伺在側。時間一到,數鐘先後以各種不同的鈴聲或徐吟、或高唱,按下這個,那個繼起,而因為安眠藥都正當發威期,神思尚處朦朧之境,無法明確辨識鐘聲之所自來,雖手忙腳亂,仍無法鎮壓得當!

其中的一只鬧鐘生性固執,不達目的,絕不罷休,鈴聲悽厲程度還逐次遞增,任憑你敲它、捶它,它就是相應不理,兀自盡忠職守地嚎啕痛哭,非得等到你將它徹底拆解,按下極其私密處的按鈕,它才悻悻然停止;有一只則十分神經質,常會在非設定時間無端狂號怒吼,或在安靜的午後或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似乎罹患精神分裂;另有兩個則不定期罷工,情緒非常不穩定。其他的幾個看似正常,卻也輪流因電池壽終正寢而怠工。

長期被這樣一群行止詭異的鬧鐘包圍,我的腦袋裡,隨時各色鈴聲爭先恐後迴響,搞得我神經兮兮。

剪刀 ◎林宜澐

二姊常提醒我,哪一把剪刀是剪布的,哪一把才是剪紙的,別搞混了,不能拿剪布的去剪紙。她那時候已經二十歲,我還在幼稚園,有時閒閒沒事會坐在榻榻米房間的矮桌旁看她做衣服。剪布的那一把剪刀看起來特別凝重,幾乎有點神聖,只有媽跟四個姊姊可能碰它,我即便在桌旁坐了一下午,還是碰都不會碰它一下,那把剪刀屬於女性,跟我離得很遠。

剪刀附近大致還會有這些東西:日文的洋裁書、裁剪中的紙樣、畫線用的色粉塊、針插、摺疊起來或打開的布、檯燈、縫紉機、衣櫥、乾淨的窗玻璃和外邊搖晃的綠色樹葉、微淡的香水氣味、門外馬路偶爾經過的車聲。

剪布用的剪刀,這意象在我腦裡構築了一個記憶與想像的女性世界。飽滿、溫暖、安靜,一整年都笑盈盈的……

果盤 ◎孫維民

若干年前,我買了一個樹葉形狀的果盤,一直擺在茶几上。起初,它是空的,似乎預備著盛放某些水果。之後,一些物件像無聲息的塵埃,充填在它裡面:衣夾、筆、紐扣、指甲剪、名片、髮梳、錢幣、迴紋針……現在,甚至我的識別證也擠了進去。

我有時坐在茶几旁,看著電視或是閱讀,視線偶爾會落在那個果盤上。它裡面的東西愈來愈多了,幾乎就要滿溢而出。有幾次,我望著它,然後為它感到難過。

我也曾經下定決心,想要整理一下,讓它恢復果盤的功用,它受造的理由。不過,由於種種因素,終究沒有。

熨斗 ◎林俊?

前室友D猝逝後遺下的幾件家用器物,現在只剩一隻熨斗、一把寬身菜刀。後者鈍得只能切蔬果,而熨斗盛水噴蒸氣的塑膠容器脫落,赤裸的一具泥灰骨架猶如一只獸蹄。還是很好用,愈用愈不願汰換。物證在握之感。

我們那合租的老公寓非常敞陽,潔癖甚重的D房間整理得一如樣品屋,稜角井然,一把塑膠瑪格莉特不沾一屑灰塵;假嗓唱辛曉琪〈領悟〉刷洗馬桶。秋冬的黃昏,屋子似有一個暖熱的核心。

燙妥衣服,將熨斗豎立冷卻,慢慢想起D不曾在我們面前用它。一個人的熨斗,象徵自己取暖,自己收拾殘局。一人好了,全都好了。我也漸漸領會熨燙縐褶的過程好比數羊助眠。那傳導的熱力讓人期望晴天。我想著原物主年輕的死,想著我們曾經寄居的所在,過往時日的殘影有如捲軸滾滾悽嗆展開,「我現在好了。」想告訴D,雖然陰陽兩隔,但我們走出那希望的深淵了。

我期待ㄉ退休生活 ◎郭強生

雖然單身過活,但是該買的家用品比起五口之家來一樣也沒少。我偏又是個寫起文章來吹毛求疵、過日子馬虎非常的個性,從沒養成列清單按時上超市的習慣,因此三天兩頭會在夜裡衝進7-11,只為了一條牙膏或一包垃圾袋,煩不勝煩。有時我幻想,因為痛恨買不盡的家用品這個理由而結婚的人應該不少吧?

年初搬進了新屋,家用品得從零買起,才讓我看見這時代有多少人的假日是泡在家樂福、IKEA、或是生活工場等這些地方。可是一個人兩隻手能拿得了多少用品?這時候真的覺得一個人很悽慘,大包小包站在路邊攔計程車,還沒到家已破了花瓶一只、相框一座。前前後後同一家賣場我跑了至少六趟。

最近一位因學校宿舍租約已滿而剛遷出的資深教授告訴我,他現在只有在有課的那兩天從台北下花蓮,也不另租房子了,就住飯店,每次還可換不同的地方,當然也省了所有家用採買與打掃的麻煩。

這還真是個不錯的主意。

遙控器 ◎鴻鴻

我一直不明白遙控器是怎麼辦到的。肯定是神所行的奇蹟之一。它可以穿越空氣找到它的對象,用一個按鈕勒令其呼吸或偃息,吼叫或噤聲。而那些奴僕居然也那麼忠誠:電力再強的冷氣遙控器,就是叫不動我的音響。也因此,不像政客或偶像名人,遙控器永遠知道自己的界限,不至於對不相干的領域頤指氣使、大放厥詞。

人就差遠了。用手摸同一張臉,有時得到的是甜笑,有時卻是白眼。有時用指頭按再多下,提款機就是吐不出錢來。去郵局領掛號,親身到場還不夠,還要帶身分證和印章。上帝應該幫我們的身體多裝幾個遙控器。

我寡居的嬸嬸喜歡把電視遙控器包起來,幾十年來一直握著髒破的透明塑膠套,按那些早就看不清的鈕。直到新電視搬來的那天,舊的遙控器要丟棄前,才剝開見天日。我從沒見過那麼美、那麼新的一具屍體。

菜瓜布 ◎柯裕棻

它的第一個生命在藤蔓上,黃花過後,是表皮粗礪的綠瓜,內裡肥美而柔白,汁液黏滑豐潤。如果沒有在這青春欲滴的時候摘了它,炒蛤蜊或煮鹹粥,它就那麼漸漸老去,皮肉消蝕,整個兒乾了。它死了之後露出令人訝異的細密錯結的筋骨,剪不斷,扯不開,人們才知道它其實堅強耐韌。

於是菜瓜又像哪吒似的,骨肉去淨後,全身通透地活了過來。它空透透迎著光看像一個複雜的立體剪紙,摸起來像一種奇特的工業設計。

但是它也沒有偉大的去處,它成為勞動的工具,它放在廚房用來洗滌,充滿孔洞而彈性的身體非常適合由肥皂泡沫來填滿。它也成為磨身體角質的工具,粗糙地把多餘的表皮拭去。

就這麼刷著洗著,像是沒了肉體就沒了可珍愛的靈魂,直到軟了霉爛了為止。

鼻毛整理器 ◎吳鈞堯

母親抱怨我當兵後,鬍鬚變粗了。也許她在我漸次粗豪的身軀上,發現再也攔阻不住的精力,鬍鬚變粗,似是最後的底牌。我果真在服役後,搬離舊家,鮮少再住在一個屋簷下。

在母親的埋怨聲中,我的鼻毛亦悄悄茂盛,但還是遲至當兵服裝儀容檢查時,輔導長指著我的鼻子斥責,我才知道鼻毛竟要修剪的。生平第一支鼻毛整理器是結婚時,一位法師權充賀禮送上的。鍍金,品質粗,不夠銳利,常扯得鼻頭發疼。

鼻孔,是生命輸出、輸入的大港口,卻常被粗魯擤之、摳之,修剪鼻毛,使我有機會注視自己的鼻孔。鼻毛中,黑、白、花白交織,我的衰老,似乎再也攔截不住了。

人,漸入老境,一塊皮膚、一根頭髮或鼻毛,就是真知灼見。

我用信用卡紅利點數,買了一支鼻毛整理器,修整時,邊想:這是我的生命紅利。

按鈕取票之烤肉夾 ◎劉梓潔

請按鈕取票。

有一陣子,我非常害怕聽到這五個字。它會從冰冷的停車場入口取票機裡傳出來,直至柵欄升起。剛拿到駕照時,我無論如何都按不到鈕,取不到票。有時搖下車窗,伸出半個身體,側邊伸展到極限,勉強到手。有時上述努力只是做白工,仍得開車門,下車取得,再上車。如此過程,都不算可恥。可恥的是,後面來車會一直按喇叭兼看笑話。

我想到,可以在車上隨時準備一支烤肉夾呀。想像,一台等著被看衰的新手駕駛車,伸出一支烤肉夾,按鈕,取票,輕鬆過了閘門。如此妙招,簡直可以請「生活智慧王」或「美鳳有約」來採訪了。

結果,就在我開車要去大潤發買烤肉夾的那天,我竟可以分毫不差地,接近那台機器了。

這支無緣的烤肉夾教會我一件事。那就是,世上真的有勤能補拙這回事,不必天天想著出奇制勝。

幫皇帝把尿 ◎黃文鉅

打從上回,木柵的黃梅天讓我的夏宇詩集發霉之後,我就萬分仰賴起我的除濕機。那是中文系一位女老師慷慨相贈的,日系牌子,標榜低溫除濕,機能頗佳。

邊境臨山傍水,潮濕分外嚴重,尤其當雨季降臨,真恨不得把自己也擰乾,遑論櫛比鱗次的書籍。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除濕機不足為奇,麻煩的是,儲水槽一旦水滿了就得倒水──念個二十分鐘王德威要倒水;紀傑克念沒幾頁又要倒水了──我懷疑我根本不是來念研究所,簡直做牛做馬、幫皇帝把尿似地卑躬屈膝。可不是嗎,這小小的除濕機,就是我的皇帝。呼風喚雨,三兩下就能把我房間的鬼怪潮氣統統吸盡。真是太屌了。

夜讀時分,天地內外俱靜。唯有它,我的皇帝,肺癆鬼般的引擎轟轟低鳴著,間或穿插水氣凝落滴滴答答。吵是吵了點,然而整個冬季下來竟也處之泰然習以為常了,倒也不失為一種此時有聲勝無聲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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