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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熊一蘋/晾她的衣服 - 2之1

2021/04/16 05:30

圖◎達姆

◎熊一蘋 圖◎達姆

我和她沒有約定家事分工的方式,只是單純各做各的。我習慣讓共用空間保持整潔,她需要乾淨的個人空間,開始同居後,我們很快找到彼此都感到舒適的分工方式,各自打理各自需要的部分,不過最後只有我的個人空間特別亂。

有時候我們也還是需要對方幫忙,比如她需要有人扛行李上樓的時候、比如我不知不覺快把自己逼到生病的時候。我們都一個人在台北生活過好幾年,有些事並不是變成了共同生活就做不到,但我們確實慢慢地在改變。

替她晾她的衣服,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家事。陽台的晾衣桿實在太高了,她踩著凳子也很難搆到,我理所當然接下了這個任務,她則主動替我把習慣攤在床上的衣服摺好。

將她的衣服掛在衣架上時,我幽幽地想著:開始了,終於,看來就是現在了。

從國小開始,媽偶爾會叫我去陽台把晾好的衣服收進來,再順便摺一摺,大概是擔心男孩子被慣壞了,要先養成做家事的習慣。

在日光被窗簾濾成一片昏黃的寢室,我坐在床邊,將家人的衣服一方一方慢慢疊起。到了青春期,這個光景多了些難以排遣的煩悶。我會趁家裡沒人時把衣服收進來,像平常一樣慢慢疊好。疊到媽的內衣和外衣時,我會比平常稍微仔細一點,像偷看一樣地,觀察女生的衣服有什麼不一樣。

媽的正裝大多送洗,讓我摺到的衣服大多很樸素。領口更寬的T恤、褲管更短的短褲,綴滿蕾絲的連身睡衣,三個開口都有鬆緊帶、老是要花半天才能搞清楚哪邊是上面的內褲,還有,胸罩。這些是我僅能接觸到的女性衣物。

抱著一種接受宿命的心境,我徐徐地想:做為男人,我遲早必須面對一些考驗,我必須做好準備。將來某天,我必須面對某位女性,與她幸福地生活。當那個時刻到來,我必須掌握關於她的一切知識,要熟悉她這個人,當然也要熟悉她的衣服。我要學會欣賞那些衣服、學會在她挑選時給出意見,要知道她無暇顧及家務時如何清洗和收藏,也許、或其實並非也許,我還得學會更多。

那麼,現在就要開始了。一件一件將她的衣服晾起時,我告訴自己,要對這些衣服謹慎、要有耐心,輕薄的外衣要用夾子夾好,沉重的棉裙用結實的塑膠衣架晾,寬鬆的罩衫要仔細確認哪個洞才是領口。我必須當個溫柔體貼的男人,在她的面前是,在她的衣服面前也一定是。

但她畢竟是和我同齡的女性,衣服的種類和款式完全超越了我的媽媽資料庫。好幾次她到陽台想看衣服乾了沒,結果都是帶著衣服和衣架回到我面前,用無奈但溫和的語氣告訴我,這件不能這樣子晾。

圍巾不是牢牢地固定在衣架上就好,還是要攤平再晾,這樣一圈一圈纏著,看起來跟烤肉桂卷的麵團一樣。

這毛衣短版緊身所以下襬比較窄,它的高領脫水時翻起來又比想像中長,結果最後被晾起來是上下顛倒的,注意一下肩線在哪就不會搞錯。

細肩帶的衣服要用有凹槽的衣架晾,不然衣架再大都很容易被吹到地上。

內搭褲是會變形的,你看這衣架太大,這兩邊都被撐出一個角角……

她說,如果不知道怎麼晾,下次先問她就好。

我試著辯解,我不是不知道怎麼晾,我有動腦想過了,只是這真的超出我知道的太多。畢竟她知道的,我的衣服根本只有T恤和牛仔褲,從國中開始就這樣了。

仔細想想,離家外宿也十年了,我的衣櫃還是幾乎沒有自己買的衣服。每次回家,爸媽都會塞些衣服讓我帶上來,通常是媽發揮品味在市場裡淘出的T恤,還有爸希望兒子有點成人架式,特地買來的polo衫和襯衫。天氣轉涼時,家裡會緊張寄來新的發熱衣,再加上堂姊多年前送的外套,這就是我全年洋蔥式穿搭的所有層次,下半身裝備的當然是高中穿到現在的破爛牛仔褲。

我也不是對衣服沒興趣。陪她去買衣服時,我經常和她一起討論:這件好看但跟妳平常揹的包包不搭,這件符合妳給人的印象,不過這個色系的已經多到可以配兩、三套。或者我玩的遊戲有紙娃娃系統,我會花不少時間幫人物配衣服,前陣子走的是民族風,今天拿到了鉚釘背心,那就來配個龐克外形吧。

幫比例完美的虛擬人物搭配很快樂,但如果素體是我自己,唉,還是算了吧,怎麼樣都不會好看的。同輩朋友出社會後一個個變得人模人樣,我的日子還是整天待在住處和圖書館寫東西,穿得和過去沒什麼兩樣。

有些比較常穿的衣服,是和她交往後買的。剛在一起那時,我們約在景美吃晚餐,我想說就在附近,穿個吊䘥仔海灘褲就出門了。晚餐後我們去夜市裡的服飾店,她幫我挑了幾條短褲和一件外搭襯衫。還有一次是我輕裝從高雄北上,發現台北正淒風苦雨,她拉著冷得要死的我逃難到車站附近的GU,買了件帽T給我禦寒。這兩間店我都只和她去過,就那麼一次。

還有一些衣服,原本其實是她的。有天她對著一條穿不下的深藍色牛仔褲大發感歎,我試著套上去,覺得褲管和腰都沒問題,只是襠部太窄,卡得我不太舒服。她一邊懊惱抱怨,一邊表現得像是歎為觀止,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反應讓我暗自開心。那天到晚飯時間,我還是穿著那條不太合身的褲子出門,沿路忙著提高垮下的褲頭。

我穿得下她的衣服,而且穿得很開心,這代表我們很親密吧?

我一直都是體格細瘦的男生。長輩們看到我,說的總是「怎麼都沒長肉」、「你媽媽是不是沒煮飯給你吃」之類的話。但同輩的人,尤其女生們不會。她們會看著我的手臂或小腿慘叫,笑著大喊「也太細了吧」,如果我接著用兩指圈住手腕,或是報出腰圍數字,馬上又是引起另一片哀號。

比起看見美麗的事物,那或許更接近對某種奇觀發出驚歎。就算是這樣,我也覺得滿足。

我不會因為瘦遭到責難或嘲笑,但也不會得到一般人對男性身體的稱讚,我的身體是得不到注視的身體。青春期開始以後,我變得經常往鏡子裡看,看的不是我的臉,而是我臉上的青春痘。那些痘痘永無止盡地長,我也永無止盡地去捏去擠、去破壞它們。媽偶爾念我幾句,說以後就知道了,但也沒有人嚴厲地告訴我該怎麼做、不該怎麼做。

有一天我發現,我在鏡子裡看的不是自己的臉,而是臉上的瑕疵,我就不再把視線放在鏡子上,不看臉,不看身體,也不看衣服,我自己暖和涼爽就夠了,反正從來沒有人對我的外表有期待。

經歷了青春期,開始有男女交往的經驗以後,安於原狀的我終於知道了:在異性的眼光裡,我的身材肯定是顯得弱不禁風,一副靠不住的樣子,讓人缺乏安全感。但我假定這件事沒那麼嚴重,沒打算運動健身或學習穿搭,畢竟就算沒人說我帥,至少也沒人說我難看得要命,或許我還是沒問題的吧――直到我跟她在一起。

和她在一起愈久,我就愈執著於做一個溫柔體貼、富有內涵的男朋友。我們欣賞彼此的內在,她同時也重視自己的外表,而我沒辦法打理自己,不知道怎麼做、也不知道從何學起。我絕望地認定,外表這件事已經沒救了。如果內在的我不能時刻表現得完美,那就永遠不會有人要我。

在那個昏黃的寢室裡,我拿起媽的胸罩,仔細研究背後的排釦。外表不夠完美的我為了不被拋棄,必須充實我的內在,包括如何溫柔地褪下那些衣服。我把胸罩放在腿上,將背後的扣子扣起,接著解開。沒有想像中的困難,但似乎又不太對。

我拎起胸罩的肩帶,將它們掛在我的肩上,接著挺起胸膛,雙手背向身後將釦子扣上,確定胸罩有被好好撐起來,接著,我開始嘗試用一隻右手、靠一次捏擠,想像在一個浪漫的情境中將背扣解開。

大概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我逐漸成為一個異男。(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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