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小令/山與木頭人
◎小令 圖◎郭鑒予
烈日下的金剛山,風不斷從上自下,送來加熱過後的種種植物氣味;濃烈馥郁而寧靜的土壤氣味。路邊廢棄的小巴士座椅,灰撲撲且布滿附近工程鐵鏽的碎屑。長濱的街道上,沾著滿褲子的沙礫,哪也不去,就在小巴士座椅上,讓風搖晃滿髮。
要是不時搭配抖腳的節奏,遠看起來,上半身就像正在乘車中;小巴士彷若還在永恆地持續前進,即使車身僅剩拆卸下來的一雙露天絨布座椅。
不斷有更多車子來往,座椅上的我的不動,對後方來車而言就是超前,旋即後退;對前方來車而言就是靠停,旋即錯過。盤腳露出只曬了前半的大腿、上色不均的小腿、腳背上像被車輪輾過的三條涼鞋曬痕,不時調整坐姿,繼續用日光上色,一邊赤著目光,在路邊,細細聞山。
有小段時間獨自僻靜,一個人關在房裡,每日聞得要死要活的老山檀香、惠安水沉、星洲系等等各路貨色,或盤狀或線形,甚有讓和尚每日誦經並連續誦完七七四十九天的西藏藏香,都燒到不想再燒,鼻子到底想品香還是吸藥?
決定把喝茶時最貼身心愛、連旅行都要帶在身上的一個日本赤野燒陶杯,當成收集香灰的容器,不同區域系統的香系,燒出來的香灰也難分高下,就全混在一起――終究不是真正的木頭――
收集香灰像鋪床,只是在準備著類似棉被的東西而已;祈望安臥於上的主體,是回憶中熾熱焚盡的那一小塊甜美無比的奇楠;也許,能在某些吸吐的幽微瞬間,重回某一條嗅覺神經曾受過的感動。
灰燼也是有質感的。即便全是細微的粉末,透過黏粉再重新成形;透過燃燒又重回粉末之身,也無法掩藏的質感。燃燒過程,香氣迷惑是香氣的事,煙身繚繞是煙身的事,皆入無形之境。留下來的灰,才是剩下來的人的事。
用灰占卜也好,把灰留著當棉被給往後有緣焚燒真正的木頭也好,現在有的就只是灰燼呵。指腹一按上去麼,想捏取,就全都服貼於指紋間不見蹤影,再怎麼搓揉,回來的也是身體皮屑混雜不可逆的灰燼之身:兩者合成的灰塵。
雖想去摸摸感覺,只一觸,就成無。決定性的剎那,有形之物復入無形之境,這麼輕的東西,怎麼能夠相信?但也只有這麼輕的東西,才有看不見的空間可以遍布覆蓋一小塊奇楠後,給予焚燒時所需的空氣進出,使奇楠熾熱焚盡,發香無比。我終究是沒有擁有木頭的人,只有滿滿一陶杯的灰與塵。
金剛山下,曬成木頭色的我,日日出門坐在廢棄的小巴士座椅上,嗅聞從山上吹來的風,夾帶大地一切激昂的生命與情緒的隱訊;那麼多生靈的氣味。偶爾真想燒木頭的時候,就去海邊撿漂流木,回來劈里啪啦地在夜色漸深的山邊,煨一甕雜炊。站直了看煙,站久看久,也是一塊木頭了。
那時的陶杯遺落在房內一角,淹滿水,混雜底部的灰,像入夜後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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