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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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邵慧怡/ 嶄新生活

2020/01/13 05:30

圖◎michun

◎邵慧怡 圖◎michun

幾年前法國有部賣座喜劇。

郵局的高級職員被調職到北邊鎮上,所有人都同情他,因為據說北方人粗鄙、操方言,還有天氣異常酷寒。當然,劇情的安排是高級職員悲愴地赴職,卻發現鎮民並不如外傳那樣野蠻,他們熱切接納他,招待他,這下主角難為了,他為了保有原本家人因他調職而付出的憐惜,只好將錯就錯,設下騙局――

除了劇情,影片中逗人發噱的是北方獨特口音。

我問我的新室友,是真的嗎?

某個週末,我百無聊賴,躺在房間小床上連看幾部法國片。我講起這部電影,她開心起來,說,「我就是從那鎮上來的啊!」

接著她證實,在他們那兒,人們真是這樣說話。子音發音方式不同。我老覺得空氣從他們齒間洩出,人人都有大牙縫。

「如果你有興趣,我很樂意教你,」她熱心地說。

新室友,一頭赤銅色鬈髮,白皮膚。同樣是法國人,她比瑪兒白上許多。她的皮膚像摻了粉,或許正是她從北邊來的象徵。波爾多的瑪兒是南方人。

她們講話聲腔也不同。以往我從未留意此事。

要前往波城前,確實,有人向我提及南北用語不同,像是巴黎人的pain au chocolate,在西南方人口中叫 chocolatine——然而我不大在意此事。我的法文沒那樣好,地區用語的差異在我根本無法分辨。講西南方法文或首都法文?前提是能先講流暢的法文吧。

但她和瑪兒的差異太大,你不可能不注意。

新室友講話輕聲細語,每一句話間似乎滿溢著空氣,每個字像灌了氫氣,這些字你一放手,它們就要飄起來。瑪兒講話不是這樣。瑪兒的每個句子都扎實飽滿,扔到地上像會發出重響。

見面第一天,新室友和我握手,告訴我她幾歲——三十五歲 ; 為什麼來波爾多———份新工作;以及,到底為什麼要從法國最北的城鎮千里迢迢來此,她從未經驗過南方夏天,而今年夏天她房間裡甚至連台風扇也沒有——她想有個新生活。

還有,她打算戒菸。

熱心且友善,我的新室友,從我們初次碰面,她就展現她的大方親切。她打開櫥櫃,說如果我缺什麼,她那有,咖啡粉、花蜜、茶……好像我才是剛搬來的新室友。她讓我不好意思,我樣樣具足,最後她硬塞了茶包到我手中。這些茶包,能助眠的茶包,她強調,是天然藥草,喝了舒服。

她看著我時眼神真誠,眼周邊緣深黑的眼線讓她兩眼迷濛,那是上了妝或天生的?圓潤的臉龐掩飾她尖凸的顴骨,雀斑像奧妙的機運,隨意冒在她臉頰上。

波爾多是座宜人的城市。生活在這兒是美麗的。大西洋終年吹拂的海風調節了氣候,人們口中的冷或熱,都不那樣咄咄逼人。

可六月那場熱浪卻嚇壞我們。

瑪兒拿著電扇滿屋跑,電器都因高溫而罷工。下了課我搭乘沒安裝空調的巴士回家,瞧見汗珠掛在那些法國乘客臉上,眾人默然,像穿著衣服洗蒸氣浴。

新室友來時已是八月底,夏末,天氣忽陰忽晴,上午豔陽高照,突然就飄來黑雲要下雨,你打起傘,陽光又從雲邊漫出。

她總是穿無袖的上衣。她總覺得熱。

細細兩條肩帶吊著薄滑短背心,兩條粗實嫩白的胳膊,在我們都還熟睡時推開屋子大門,趕著到店裡托出今日第一輪出爐的棍子麵包 。

起初我以為新室友是麵包師傅,後來得知她是女侍。她工作的店舖在學校附近,中午許多學生來用餐,她們幾個女侍忙得不可開交。

她講了幾次要帶麵包回來,有天她真這樣做。一袋小可頌放在餐桌上,下面壓張紙條:給女孩子們。

我們很快把麵包分食,並央求她再多帶些其他的。

「你們店裡做可麗露嗎?」我問她。

「做——我幫你看看。」她說。

然後我們聊起此地的可麗露名店,不是那間有花俏櫥窗,專賣觀光客的那間。波爾多做為可麗露的原產地,這個來自釀葡萄酒副產品的點心,在店裡你可以買到大中小三種尺寸,小的約成人拇指節,你能買一袋像糖果那樣吃。

連甜點也意欲人醉的波爾多,寂寞的具體樣貌,在此實屬罕見。

——半夜回家,面對整間空屋。

——在熱鬧的餐館,獨自吃頓飯。

——無人能理解心意的當下。

這年夏天,我竟找不到發展寂寞的機會。

一天下午,樓上美國室友把音樂開得大聲,俗氣的流行樂,我們在樓下笑。屋裡總有人。待業中的瑪兒時常在,有天,她帶了兩條狗來,一大一小,名為印地安跟路基。路基在屋裡探勘,乾脆把我房間當過道來去,我們還得當心牠們別咬院子裡的烏龜。對了,烏龜,後院放養幾隻龜,這些冷血傢伙熱天要出來曬太陽,我的房間就在院子旁,常聽見牠們在掘土,翻草屑,來來去去,好幾次惱得我得去查看牠們到底在院子的垃圾桶後方,經營什麼大事業啊?

用餐呢?

義大利的情侶檔安東先生和安東小姐還在時,他們老窩在廚房,這民族愛熱鬧,總要我加入他們,叫我和他們一起去後院晚餐,叫我和他們去河邊 pique-nique,而且他們總說:你要來,因為我們也會做你那份餐。

到最後我破天荒得刻意更動用餐時間,才有機會偷到自個兒吃飯的安靜。甚至連早餐時間也是如此。維多和我出門時間相仿,通常我們其中一人會先占到咖啡壺,但我們煮的咖啡永遠共享。

和安東先生更不用說,我們彼此有聊不完的電影、音樂、文化差異。此人風趣,他的風趣或許來自他看事情總帶點刻薄,以及,不為保持客氣而迴避某些話題——只要你抱持如同學術討論的態度——結果,我們聊得很愉快。

意外的是儘管如此,事事順遂,在波爾多我還是哭過幾回。

可這哭的原因並非傷心,也非孤單啊寂寞啊,說來真的奇怪,反倒更像種需要被滿足的欲望,就像肚子餓時需要吃,就是這樣簡單。

不知道你是否也會這樣?也曾這樣?

六月底,我和朋友們湊音樂節的熱鬧,整晚在大街走。維安警察守在車站,他們樂見我們吃驚的表情,好像逮到機會把人捉弄一番——當他們宣布今晚所有車班都停駛,全不能進城時。

我們走了整晚。整路上全是音樂。市民自組擊鼓隊,路人在街上手舞足蹈。民眾把原本放在客廳的音響搬到陽台,大聲放自己最愛的搖滾樂,一年中的這晚任何人都能做DJ。無拘無束,沒有責任,也沒有懲罰的一晚。冰店大排長龍。我們從加隆河對岸走來,在橋上看落日將黃濁濁的水波染得澄紅。幾人跑在前頭,他們太興奮,連路也沒辦法好好走,只能跑著跳著,在其他人身邊轉。

我們不停抱怨沒車搭,但我們的抱怨都不是真心的,充其量是讓我們誇耀今晚有多獨特,此時此地的我們又有多獨特。

我們在同條街上來回走,根本迷了路,然而我們只是大笑。

可隔天學校放學,我心裡難受起來。

離家最近的公車站牌立於一座大公園旁,公園裡有幾張長椅,其中一張長椅後方有個木製舊書櫃。雜七雜八的書歪倒在裡面,隨人交換取閱。這些舊書,許多書封都磨耗出紙的原色,它們看來不像要與人分享的珍藏,更像急於擺脫的前任。

幾株栗樹參天,沙地旁無樹,沙土上幾人滾球。一女人上場,她欠身,扔球,她的球朝前滾,在貼近標的球邊停住。男人們叫好,女人得意,揮揮手,似乎在說沒什麼。

我坐在長椅上,一會兒,我哭起來。可我完全不傷心,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

不,應該說前一晚我根本開心得 要命!

我們玩鬧到半夜,後來我的好同學長腿想不起回去的路,我讓她借住我那。早上起床她說要畫眉毛,什麼妝都不上無妨,但一定要畫眉毛。我跟她說我沒那些東西,我把我有的丟給她看,她看完歎了口氣。

今早上課她沒眉毛,也沒課本。我還和其他同學開她玩笑。

怪哉,現在我卻哭成這樣。

沒有任何壞消息,沒人辜負我,天氣舒服,學校旁你還能買到道道地地,散著酒香的可麗露。

我抹掉眼淚,試著想些理由,但它們都不成完整的理由,也非當下的理由。

或許我哭是為了某件過往的傷心事?某件彼時未哭的債?

但是,是什麼事呢?

事件恐怕太瑣碎且太久遠,我不記得了,可傷心卻被留存,然後,隨時間醞釀,發酵,熟成,直到某天在和自由空氣相遇的那一刻,甦醒過來。

當然——更有可能只是前晚的音樂節我們玩得太瘋,心情太激動而已。

哭飽後我舒服多了,人很實在,收拾收拾,便散步回家去。

新室友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又抽起菸來。

她站在房門外抽菸,在馬路邊,我下課回家瞧見過幾次。日光照在她身上,她倚著牆,裸露的雙臂白得像羽毛。

她是我們之中最早出門,也最早回來的。她的房間在一樓,街邊,如果她不想讓房間裡有菸味,不願像瑪兒和房東太太那樣,在客廳把菸當看電視的零食那樣隨手大抽特抽,馬路旁的確是她唯一的選擇。

我朝她打招呼,等確定沒車,我穿越屋前的戰神路。

我們貼貼臉頰。

然後她像做錯事般,歉赧地向我解釋,她不知道為何自己又抽起菸來。她又重複說她早打算戒了,也遵守了一陣子,但來到波爾多,她看到雜貨舖。

「沒關係的啊——」我說。

再一次是週六下午,我打算出門去看場電影,遇上新室友站在路邊抽菸。這次我們一起走了段路,她說她其實也準備出門。

她把菸夾在指間,邊走邊抽。

「菸變貴了,」她說。

我曉得,因為新總統上任,他在各樣小東西上加稅。

「我要抽不起了。」她又說。

然後她計算起以她當侍者的薪資,能買菸的數量上限。

那時我們正走到夏特斯墓園外(Cimetière de la Chartreuse)。啟用於18世紀末的墓園是波城觀光景點之一,遊客中心舉辦的暑期活動中,包含了夜遊墓園探險。有些名人安息於此,西班牙畫家哥雅(Goya)還在這兒立碑。

墓園外有座公車亭,有時我想走點路,便會從住處走來這兒等車進城。墓園四周高聳的圍牆,採用當地產的米色石灰岩,切割成大面積長方磚建成。靠近點看,你會發現磚塊橫切面像紙頁般層層相疊的紋理,以及夾置在石頁之間,無數的小貝殼。

千萬年前,這兒還是汪洋一片。

我停下腳步,和新室友要在此分手。我打算在這兒等車,她要轉往別處。

在我們道別前,新室友正計算著菸價和薪水,從她認真的口吻聽來,她似乎不打算停掉這項舊嗜好了,反倒是對漲價略略地埋怨哩。

確實是。

大老遠換個地方重新開始生活,交上新朋友,有份新工作,睡在新的床墊上,不代表能輕易換掉沉積在心底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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