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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楊明／【閱讀小說】 戴帽子的女孩 － 上
圖◎顏寧儀
◎楊明 圖◎顏寧儀
「你這樣的行為是不被允許的。」
「我知道，我會改進的。」說完，絲珈的臉上浮現淡淡的不合時宜的笑意。
沈絲珈穿著及膝連衣裙，縐褶設計讓裙襬微微蓬起，是她最喜愛的式樣，一五六公分，五十六公斤，露出來的小腿顯得有些粗壯，兩條手臂也是，笑的時候她感受到自己雙脣豐滿，不需要豐唇已經有韓星整形後的效果。但看在別人眼裡那張嘴顯得寬闊，腫眼泡已超過臥蠶的標準，鴨蛋臉，但是倒著長的，下闊上窄，也許並非真的顎骨比額頭寬，而是額頭部分被髮遮住了，所以視覺上有了這樣的印象。頭髮是染過的，前一回是淺棕色，最新的一回是紫色，如今混疊在一起。
噢，絲珈還戴了帽子，她喜歡帽子，那是整體造型的一部分。
沈絲珈有兩份工，當然兩邊的主管並不知曉，他們都以為她只在自己手下打工，這兩份工一日一夜，因為待遇不高，所以得打兩份才能勉強應付開銷。所以，絲珈天天睡眠不足，導致她時常在公車上睡著，錯過下車，上班遲到遭到扣薪；甚至上班時間打瞌睡，被人投訴，主管自然不滿，考績總在不及格邊緣。她的生活是一場惡性循環，但因為已經在循環中，所以她既無法抽身，也不知從何改善，這樣的惡性循環很早就開始了，究竟多早呢？也許從她出生就開始了。
絲珈的家境不好，生活瑣碎的折磨耗盡了父母的耐心，驅使他們的感情也日益支離破碎；絲珈不聰明，加之不用功，入學以來成績始終不理想，勉強從中專畢業，自然搵不到好工，微薄的薪資使得她需要兼差貼補，而原本已經效率不彰的工作能力，在兩份工的積壓拖磨下，完全達不到稱職的要求，這樣的惡性循環似乎不是絲珈不夠靈光的腦袋想得清的，她一直是主管盤算著要開除的員工，只因為還有一點不忍心，所以忍耐著。
令人意外的是，這不忍心和絲珈的外貌有關，從絲珈的蓬裙、鬈髮、帽子等裝扮，不難看出絲珈是刻意修飾過，但這修飾卻並沒能使她外型甜美，加分效果非常有限。天生的缺憾，後天不相稱的裝扮，這些絲珈彷彿都沒有意識到，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不需要鏡子，都能感受到自己散發的青春魅力，這樣的無知反而使得主管不忍開除她，沒有學歷、沒有家世、沒有工作能力、又還不知努力的絲珈，如果從這裡開除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主管憂心煩惱著，所以儘管再三斥責絲珈，依然沒有開除她。
這些絲珈都不知道。
她幻想著自己將有奇遇，在她不甚靈光的腦子裡構思的奇遇並不複雜，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她奇蹟式地遇到挖掘她天賦的伯樂，在演藝圈裡一炮而紅，從此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另一種是她奇蹟式地遇到了一位有權有勢的帥哥，而帥哥也奇蹟式地愛上她，從此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至於別人想知道絲珈的天賦是什麼，絲珈從來不為此苦惱，因為找出她的天賦那是伯樂的工作，不是她的。
絲珈多次報名選秀活動，每次都在初賽時就被刷掉，她不氣餒，並且相信現在的波折正好在她日後大紅時可以做為訪談的內容，她看過許多明星的成長故事提及出道前的辛苦，如果沒有這部分，訪談也缺乏看頭啊。
已經沒有足夠時間休息，偏偏絲珈還執迷上網，她在網上的朋友多過現實，或者應該說在現實裡她幾乎沒有朋友，讀書時，她和同學的來往就不親密，因為根本處不來。工作後依然如是，且打了兩份工的她根本無暇參與同事下班後的活動，她並不在乎，她對於同事相約逛街聚餐泡吧都沒興趣，她寧願和社群網的朋友聊天，並且相信其中臥虎藏龍，有不平凡之輩正關注著自己。
忙於返工，絲珈能夠在家的時間極少，但是在這極少的時間裡，她也得不到一點家庭溫暖，父親每天朝九晚五在工地打工，母親因為兩人在一處便忍不住吵架，乾脆選擇便利商店的大夜班，夫妻幾乎碰不到面，家裡是安靜了，但也如冷宮一般沉寂。奶奶每日唉聲歎氣，嫌東嫌西，七十多歲的她其實健康狀況沒有她抱怨的那麼糟，但是她不願意做任何事，每天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房間裡散發汗水混合了藥油的異味，還有一種屬於衰老特有的氣息，也難怪絲珈沉迷上網，虛擬的世界比她擁有的好太多了，即使是假的，她也不在乎。
絲珈為自己取了一個英文名字，Sabina 莎碧娜，在拉丁文中原意是出身高貴的人，社群網站裡的她和現實生活裡完全不一樣，她建構了另一個層級的生活，精緻優雅，也建構了另一個自己，所有的照片都經過修圖，她的網友即便搭地鐵時坐在她對面，專心盯著她瞧上三十分鐘，也絕對認不出她。
她想起讀書時，教藝術史的老師曾經在課堂給他們看過幾幅畫，遼闊江面的一葉扁舟，偌大夜空裡的一輪明月，茫茫蒼穹裡振翅翱翔的老鷹，高聳山景下獨坐的一個人，這都是一種襯托，大片大片的空白也好，整幅整幅的風景也好，遼闊蒼茫的存在是為了突顯那一小點，老師說：「紅樓夢賈家衰敗後，賈母、林黛玉、王熙鳳等人盡皆亡故，賈政在船上寫家書，寫到寶玉，抬頭忽見遠遠雪地裡一個人，光頭，赤腳，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斗篷。這人在雪地裡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看不清楚，急忙出船，那人拜了四拜，賈政要還揖，好像是寶玉，大吃一驚，問道：『可是寶玉？』寶玉已經被一僧一道夾住，說：『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到這，老師要大家想像書中描寫的畫面，從近景到遠景，鏡頭一直往上拉，大片雪景襯托著寶玉的大紅猩猩氈斗篷，這就是一種藝術的效果，完全沒畫沒寫孤獨，卻讓人感受到孤獨，這才是藝術。
老師上課說的別的，她都不記得，唯獨記得這一段，她覺得這便是她的生活寫照，別人不懂得。芸芸眾生裡應該被突顯的她，彷彿有一架隱藏攝影機無時無刻跟在她身後拍，熙攘人群裡只有她被看見，別人都是失焦的背景。
終於，她在社群網遇到了一名死忠粉絲，緊緊追蹤她，跟隨她的貼文與照片，這使得她既緊張，又有一點驕傲，雖然對方並沒有提出見面的要求，但是她已經開始思考，當對方表示希望碰面時，她應該做何反應，不可以一開始就答應，絲珈的拒絕念頭不是因為擔心對方發現真實的她和修圖後的她有很大的差距，可能萌生退意。而是從網路上看來的言情小說，讓她留下美麗女孩應該有一點矜持的想法，一約就約著了，似乎有損身價。
追蹤她的粉絲叫做Pinocchio，也就是童話故事裡小木偶的名字，他發訊息和她介紹自己，這是兩個義大利文組成的名字，pino是松樹，occhio是眼睛，這個組合字在義大利佛羅倫斯的方言中指的是松果。而她從這個名字解讀得來的訊息則是：他是一個不說謊的人，因為小木偶一說謊，鼻子就會變長。所以有所謂的皮諾丘症候群，患有此症的人不能說謊，一旦說謊就會影響生理，而出現相應症狀。絲珈知道這些，不是因為她有豐富的醫學知識，只是因為她是一個韓劇迷，而剛好有一齣韓劇的女主角患有此症。
從皮諾丘的貼圖觀察，他常常出入一些高級會所，這些會所不是有錢就能去的，不但採取會員制，且有些會所的會籍只能繼承，由此來看，皮諾丘的家世不錯，很可能是名門之後。至於職業，他似乎時間很自由，當然有錢人只要做做投資，並不需要朝九晚五地打卡返工。
一日收工後，絲珈買了炸雞薯條可樂回家，讓電腦陪著她度過理想的夜晚，以她的體重，炸雞和薯條實在不是恰當的選擇，但是樂觀的絲珈以為可樂選擇的是Zero，已經算是為控制體重付出努力了。皮諾丘果然已經在等著她，他體貼地問：「下午突然出現一陣驟雨，你沒有淋濕吧。」
「沒有，我在辦公室，倒是隔著玻璃窗一邊聽柴可夫斯基欣賞了雨景。」絲珈回覆，事實上她沒有欣賞窗外的雨景，因為她忙著點貨，她也沒聽柴可夫斯基，突然扯上這位先生，是因為想襯得自己有氣質些，而柴先生是她少數記得的音樂家名字。
「今天不忙嗎？」
「忙啊，腦子沒停過哪。」絲珈很自然地打出這句話，她不知道如果她的主管看到了恐怕會崩潰，他真希望絲珈能停止想些沒用的東西，這些東西占據了絲珈百分之九十的腦容量，剩下的百分之十則完全無法正常運作。猶太人有一句諺語：人類一思考，上帝就會發笑。用在絲珈身上正適合，但她身邊的人卻不一定笑得出來。
「我今天出海看雨。」皮諾丘不等絲珈提問，自己便交代了，還發來一張照片，三分之二是海和雨，三分之一是遊艇甲板。
絲珈好生羨慕，她也想坐著遊艇出海，上個星期有同事去青山灣一處老牌餐廳吃燒鵝，說是獲得米芝蓮推薦的，回來後盛讚香蒜排骨蒸糯米蟹飯，說好吃得不得了，同事透露那裡以前有許多名人去，絲珈不解，於是說：「那麼偏僻，去一趟多麻煩。」
同事回道：「有錢人怎會麻煩，不但有車，還有遊艇，出海去青山灣不遠的。」
是啊，香港有錢人不僅有車有樓，還有遊艇。絲珈暗暗期待皮諾丘邀請她一道出海，只是她不能自己主動提，必得是皮諾丘殷勤相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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