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張耀仁/【閱讀小說】 衷曲 - 上
圖◎林保如
◎張耀仁 圖◎林保如
客人一來,姊姊就到屋後燒水,嘶嘶嘶嘶滿室尖沸,好似幾年前家裡沒完沒了的爭吵,總是濕了彼此的眼,總是,先哭的那個人就算先低頭了吧。想來,男人就是固執,那樣的時刻還那樣在乎尊嚴,忘了愛其實無關乎輸贏而繫乎深淺。
輸了妳,贏了全世界又如何,流行歌不都唱了嗎?
無奈父親頭也不回走進了全世界,留下枕邊人終日以淚洗面,小至牙籤都有了悲傷的意味。從那天起,父親淪為家裡的禁忌,縱使不聞不問,眼底揮之不去的陰翳終究沒能阻止母親捲進擀麵機的手。據姊姊說,當消防隊抵達現場時,出麵口還掛著鮮紅與更鮮紅的麵條,而母親似笑非笑,幾個男人和頑固的機械周旋了半晌,這才保住她僅剩的三根指頭。
「是你爸爸在罰我!」母親說。許是淚水流盡了,聲音格外乾涸。
受了傷的母親變成沙發的一部分,或者說,她是不折不扣的沙發――愈來愈胖,也愈來愈軟綿――不時蜷在客廳像則影子,攔不住陽光也攔不住浮塵,唯獨攔在嘴邊的泡麵一碗接一碗。整個夏天的記憶,就是滿溢了又香又酸、又酸又香的氣味,伴隨著走到哪裡都是母親幽魂似的嗓音:
「恁爸爸伊……」
「若是伊較早告訴我,我也不必這款忍耐……」
「若是伊較早說,我還有路可以走啊。」
沒有路可以走,那怎麼不游泳呢?這個島四周不都是海嘛。沒有路可走,那又為什麼堅持要走呢?反正這個島四周都是海啊。當時是這麼回嘴的吧,惹來姊姊一巴掌:「阿母要的是關心,你笑得那麼開心做什麼?」
「要是沒有心的話,小孩子有耳無嘴!」姊姊忿忿地把泡麵收進垃圾桶,引來撲天蓋地的小黑蠅,彷彿客廳也有了輕盈的姿態,儘管母親依舊像塊石頭縮在角落,儘管,這個家正逐漸往下沉,沉到底了,再也看不見熹微或虹霓穿過銀亮的水草,銀亮的水面波光萬頃。那不由使人想起父親帶著他們在海邊度過無所事事的許多個傍晚:等待晚霞流入海的彼端,等待浪花瞬間化做比金桔更橘金、比桔梗藍更藍的霧幕,從此視線所及盡是暗澹的黑了。
那時候,父親眼底的孤單也和母親一樣嗎?
於是,姊姊毅然決然走出家門,走進姑姑的按摩店裡學手藝。畢竟已經石化了的家,總需要一個軟化的手勢,而耽於昏潰的家,也該有個人清醒清醒吧。一直以來,姊姊就是扮演著超乎年紀的小大人,因而在爸媽面前擁有更多的權力,也肩負更多的責任,「其實,每個人在家裡都有責任的,你也有責任,我也有責任。」姊姊說:「你的責任就是把書讀好、把試考好,知道嗎?」
知道才怪呢。一如母親掉進深不見底的情緒深淵,說著只有她自己才能懂的話語――他的心情有人在乎嗎?光在學校應付那些嘲笑就夠耗神了,更遑論兼及讀書。況且,將來的求學之路不就是去台灣讀大學或留在碼頭開計程車的二選一嗎?既然機率一半一半,又何須把結果想得太難看?反正這裡也有寂寞的海,也是一座島,與其千里迢迢到另一個地方看海思鄉,倒不如趁青春痛快追逐洶湧的浪頭。
想當然,又是一巴掌:「散赤厝內出好子!你怎麼可以這麼沒志氣!」姊姊飽含著鼻音說:「我去工作還不是為了讓你可以好好讀書!」
就這樣,姊姊憑靠雙手在社會大學裡,試圖馴服現實。第一堂課是親身體驗,趴在按摩床上露出纖纖後頸,任憑姑姑又捏又揉。「喂,妳不要和我拚喔!」姑姑滿頭大汗喘息著:「不然我會以為妳有氣結――喂!」姊姊同樣喘息著滿頭大汗:「我沒有……沒有……」一面說一面不經意地淌著口水,五官看起來比憂鬱更憂鬱,溺水的貓大概就是這副模樣吧。
姑姑沒好氣地說:「你唷,自細漢就讓人疼不入心,哪親像你姊!」
說起來,這類叨念早就不具殺傷力了。一個家庭總要有人註定失敗的,否則如何順利說出「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當他在班上的座位被調到垃圾桶旁,也就意味著這輩子只能目送姊姊的背影愈走愈遠了。所以才那麼喜歡姑姑吧,起碼她會說:「好棒喔!東東最棒啦!東東做什麼都一百分!」而他也會說:「那要一百分的禮物唷!姑姑最棒啦!姑姑好棒喔!」惹得姑姑作勢打人。一切那樣熟悉而自然,與小時候經常被父親帶往這裡有關。每回走進來,都是日頭落在店招牌「回春」,父親低聲跟姑姑說些什麼、要些什麼,順勢將他留在店裡。
母親說,恁爸爸就是在那時陣纏到那個不見笑的。
姊姊說,你怎麼沒拖住阿爸?你不是最會牽拖嗎?
母親說,莫怪妳小弟,伊也是人在江湖。
姊姊說,伊是在「胡白蛇」。
母親說,恁小弟真正有在拚了。
姊姊說,有拚怎會拚到不見阿爸?
母親歎口氣,總講一句,破婊沒藥醫。
也是當年年紀還小吧。在父親不見人影的那幾個小時裡,他開心地跟著姑姑繞來轉去,看望客人從小小的床洞口露出極具喜感的面孔,就算皺眉也好似東施效顰。有時玩睏了,姑姑要他到樓上躺著,在那個粉香充盈的小房間裡,四壁貼滿了明星海報,還有姑姑伸著腿斜倚在沙灘的沙龍照……有時會困惑:姑姑生得這麼美,為什麼始終沒結婚呢?
幾年後,也走進姊姊開設的按摩店,那裡同樣有二張椅子、一張床、一個小房間,房間裡也有一張幾乎分辨不出是姊姊的沙龍照――和姑姑比起來,它沒有新一些也沒有舊一些,就是一張沙龍照該有的樣子――但姑姑和姊姊的性格可說南轅北轍,姊姊沉默揉捏著生活,而姑姑卻豪氣萬千借力使力:
「放鬆!放鬆!肉鬆心就鬆!」
「再拚的話,恁祖媽釘孤輪跟你拚!」
「再忍耐一下――戒急用忍,下一句知曉否?」
是人都有犯賤的時刻吧,不然不會出現那樣可笑的嘴臉,一下喊痛一下喊爽,彷彿被老師打了還說謝謝。他不懂,姑姑也沒時間回答,丟下一包乖乖、幾顆糖果就當一個下午有人陪了。印象最深的,是養在門口的黃金獵犬鑽石,濕鼻子總嗅得他耳下發癢,怪的是牠幾乎沒吠過。姑姑說,創傷症候群吧,那天在繁殖場找到牠的時候,奄奄一息倚在乾了的水盆旁。從此,鑽石無時無刻守著水盆,就連睡覺也靠著水盆,即使濕了半邊臉頰也不在乎。那樣子不就好比母親苦苦守候著父親的祕密嗎?然而祕密早就不是祕密了,這麼一想,竟為母親感到悲哀了起來。
更悲哀的是,當他和鑽石一同等在那裡,等待父親從薄暮裡走過來,走近,像個重新找到快樂的孩子,邊吹口哨邊在夕照裡笑得金燦,而他和鑽石也笑著一嘴毛。
又過了幾年,他不再模仿客人出糗了,反而關心起他們的裝扮與配件:「這件衣服是從台北買的嗎?」「這支筆在台北真的流行嗎?」「現在台北還聽東方快車嗎?」愈是孤懸海外愈渴望陸地的心情一覽無遺。大部分的客人被問得招架不住,一面喘息一面讚美:「今嘛的囝仔怎麼這麼巧?咱以前做囝仔怎麼那麼古意,不曾肖想泅去台北!」倒是姑姑捏捏他的臉求饒:「你去頭前坐好看卡通,不然看看海,連鞭買乖乖給你吃。」
似乎年紀愈長,某些生命的片段愈清晰也愈巨大。姑姑對他的印象居然還停留在父親東窗事發的那天:母親呼天搶地抓住高個子女人的衣領,高個子女人也呼天搶地揪住母親的頭髮,兩個人好似難分難捨的摯友,最終被父親一掌劈開。像是橫陳在門前不遠處的海,退潮之後暴露出海岸線的脆薄,父親毫不留情的離去同樣終結了母親的堅強,從此只能不斷往後退,退到寂寞的夜闌人靜,日復一日回憶那天的凡此種種。
所以說,誰稀罕看海呢?母親的眼淚早已成了海,海有多近,悲傷就有多近,還需要特地跑到外頭感受那份無助嗎?況且,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只想吃乖乖的孩子了,而是看見姑姑稍微裸著臂膀都會臉紅的十二歲。十二歲的他揣度著姑姑當時收姊姊為徒,也有部分出於內疚吧?再怎麼說父親每次把他託付於此,怎會不知那故作嚴肅的背後,有著一顆亟欲飛翔的心?每回目睹父親輕鬆歸來,完成一場重要儀式那般,都不由得為他也為自己鬆了口氣。
「有喔,阿爸看海看歸下晡。」他說。
「有喔,阿爸還帶我去呷冰!」他抹抹嘴。
「有喔,阿爸抓龍抓得哀哀叫!」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許多年後回想起來,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幫著父親向母親扯謊?也許不忍心看見那眼底的盼望何其深邃,而臉上的表情總是比秋天還要憂愁,況且,他還想著下次要到姑姑的房間去躺躺。
結果,再也沒有下次了,痛得哀哀叫的變成了母親。那天起,母親從最初的憤怒走向了流淚,流淚伴隨著怨懟,怨懟久了成為放棄,放棄之後就是永遠的放棄了。這麼一來,再也沒有人能夠傷害她、擊潰她,相對地,她也把自己逼進了絕境底:不再去麵店上班意味著斷了收入,沒有收入不就等著喝西北風嗎?雖說這裡冬季吹的是東北風、夏季吹的是西南風,但等到每件衣服都沾染了又酸又香的泡麵味,也就揭示了不管颳什麼風,都無法挽回這個家隨處可見的自怨自艾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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