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陳柏煜/【閱讀小說】 丹利 - 上
圖◎阿尼默
◎陳柏煜 圖◎阿尼默
在和你告別的一個月後,你跟我說,你今天去約會了。
這時我和布朗還閉口不談你,刪去的對話紀錄停留在凝滯的白色水平面。這凶狠的刪除,把你一併從地表拋離出去,像切去菜根。儘管如此,在我身體的反面,你卻用那些我習慣的表情、一些我從沒看過的表情,長出複雜的刺繡,讓我的表皮無法合身穿戴。
這邪門的空白,讓欲隱藏的彰顯,像枕邊一隻打不著的蚊子,靜夜裡幻想的振翅聲。布朗躺在我旁邊不可能沒聽見,但我們有默契,總覺得夜晚的事翻個身就過去了。天亮時,只要不驚動,牠就靜靜地掛在我身上吸血;而當我發覺牠,牠就幾個迴旋帶走我的部分血液,消失,留下又紅又癢的吻。那種離去,帶咬嚙性的離去,在事後才發腫,抓搔起來都要見血;事後才用指甲痕,標記,再敷藥掩埋。不過我倒不特別留心,我知道牠會一來再來沒有理智。
但你手腳比我想像中的還快,比我想像中要健康強壯。太快站起來,讓摔倒都像作戲。否認是艱難的,忽視相對輕鬆,但隱隱的矛盾,讓收訊不穩,劇情不連貫。我常常這麼看你,你關鍵的表情不是轉身就是插播廣告。去約會了。這可是件大事啊。
年節假期過後就要復工,你把握假期。你的約會是你的初戀。
我不是你的初戀,或許也不算你感情史裡夠格的一張拍立得相片。如果我能夠被放入你的相冊,我也只能聽你描述你的初戀,無法從我的窗口望進他的。你囚禁他的小牢房,有比我更模糊的窗戶,你的初戀是這麼地隱微,沒有結果卻沒有結束。每次當你雙眼失神地高潮後,你會告知那些陌生男子你要離開,有時不告而別,你穿上感情的長褲,你的初戀就是拖地、不時被踩在鞋下的褲腳,有時也被反摺在裡面。他是不可能的,他在我們所有人的前面,他也在我們影像的背面。
布朗說,你和我是可能的;你說,我們是不可能的。你們會這麼肯定地做出相反的結論,是出於對對方(自己)更深刻的認識,還是對我有根本上的理解差異?
在我們的列車還沒到達將要爆破的特定枕木前,我都是一面單向透視鏡:你透過我了解布朗,他對身處同樣包廂的你一無所知。你知道會有需要下定決心的時刻,確知這點後卻又暫時天長地久起來。令人困惑的是,在我的幻覺鏡碎裂之前,現實是如此地流暢――想到我們分別去過的動物園裡,那些封箱起來的澳洲大陸、亞馬遜叢林――反倒是虛構的消失,讓感情動物們在車廂裡亂竄;然而無法順利返回原生地。當時我以為這樣的安排將傷害降到最低,頂多有些咬嚙性的疼痛,端看彼此有多在意。只是在那時,咬嚙性的疼痛是屬於你的。
你們騎車亂跑,這是他上台北後的第一次。多年不見,你們騎去圖書館、三重(他舊家)、板橋(他應該不知道是你現在的住處)。你打字急切,說他帶你去他的祕密基地,一個新蓋的碼頭,你們跨過圍欄在船邊聊天。即使老套,我無法說你矯情。
我無法說你,而且我知道你的快樂。即使那反面的刺繡隱隱發脹,像曲張的青青的靜脈,推擠濃滯的血液前進――這樣的快樂是得顛在上面、用腳趾尖觸碰的。你滿足地說,他一點都沒變。
屬於那人的蚊子日日夜夜飛著,不產卵增生,也不死去。紅腫一陣消解一陣突起,像一座休火山。底下的岩漿是血。布朗努力在損毀的車廂裡重建家園,在滿地碎片、座椅殘廢的我們的愛情中,不等我說挽回的話,他替自己找到一個容身的地方,並露出不會被輕易擊敗的眼神,就像廢墟中第一批長出來的植物。他當然聽到了蚊子,他說服自己:每個海盜的肩上都站著這樣不斷說話的鸚鵡。
事實上,布朗他自己製造了另一隻蚊子。他以為都沒事了,有一天他能夠殺死自己的不安全感。此時已經不被布朗信任卻仍被愛著的我無聲地幻想多年以後的事――當然我也幻想和布朗將展開的生活――但此時占據我的腦袋的是,「你心裡想著:原來你都沒變。」或許這也可以算一場小小的約會。那時或許就沒有哀傷了。談話裡有種「啊,原來輪到這個場景」的快樂。但哪種快樂的背面不繡了哀傷呢?
你停下來時分心看了看路牌,紅燈,四周都是引擎和排氣管的聲音。你的眼神像蚊子,盯了幾秒,又飛走了。所有的車乾耗悶哼著,話藏在嘴裡滾動,彷彿停頓下來是有些必要的尷尬。我喉間發出了點聲音,你立刻湊過來,但沒有回頭。我沒有要說話。就在你似乎想開口時,綠燈了,你催油門向前騎。
出門時,太陽在雲層裡,像蒲公英的芯。當時我們不知道那是秋天。半路上,飄起小雨。一開始,像細小的水母,在空氣中左右飄盪,然後從半空悄悄伸長細而隱形的觸手,頭髮般地披落。起初都沒什麼,後來你才感覺到了。在手背臉頰上,微微帶刺的冰涼的毒針。
你直接忽略它繼續騎。但愈是往前,觸手就愈密,每行進一公尺就冷一寸。我看到你肩上的外套由細點重疊到濕成整片,像一張嘴。灰白色樹皮似的雲,我看不見那些幽靈,但感覺得到他們從裡面一隻接一隻鑽出來,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眼睛,空洞的視線裡面排列著雨滴。全跟著初冬來了。
並沒有恐懼的感覺,只是覺得冷。你終於靠路邊停了下來。
從車箱裡拿出輕便雨衣給我,自己套上一件舊風衣。我一直不喜歡透明的黃色,像某種故作雀躍的神情。我開始感覺不到冷,轉而覺得濕黏。我要求停車脫掉,淋在外套上反而沒有感覺。不久就要爬坡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出遊。我想去山上,你說你可以載我。於是相約在你舊家前面。你的車混在其中,有些破舊,看得出好一陣子沒有騎了,上面積了些樹葉灰塵。你替它辯解(又或者替自己的忽視疏懶辯解)說,這可是你的愛車。我相信它是。雖然一般人想到要騎它上山可能怕了,我可不會。
但它不給面子發不動,耍賴像一團廢鐵,擺明不想離開。你先是好言相向柔聲安撫――我在旁邊哭笑不得,只好擺出一副認真想幫忙的尷尬表情――到後來你一半惱怒一半絕望地用力地踩了好幾下。真有這麼一刻,我以為它就要荒謬地散開了。沒想到它竟吸了一大口氣,像個起死回生的病人。
你說以前剛畢業時會跟高中同學騎車上山,所以路線大致有印象。我問你上山幹嘛。
「也沒幹嘛,主要都是騎車,到了山上不久也就下來了。」
「會聊天嗎還是會吃東西或走走?」
「不會。」
你喜歡這樣。
不知道為什麼你雖自顧自地騎,還是要我指路。可能是想給我一點表現機會。導航我不怎麼行。你抱怨幾句,聽起來一點也不困擾。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邊騎,邊要把那些很久以前的記憶打撈上來,以便找到正確的方向,同時用相同的路線重新將年少時光修復。它們究竟有多模糊?你要瞇起眼才能找得到嗎?路上,我隱約知道我們在繞路。重複在市區相似的紅綠燈前不斷停下再啟動。事後,我知道你的初戀就在那群朋友之中。但我想這兩件事應該沒有關聯。
一開始爬坡,車子就隱約地哀嚎,像小孩子忍住不敢喊疼地悶哼。
你對它說:「加油啊!」勉力向上攀升。
有時我真得忍住下車自己爬的念頭。饒它一命。但想到它若是跟它的主人同樣脾氣,一定也是極愛面子的。因此仍端坐其上,深怕亂動使它一口氣提不上來。你倒是一派輕鬆,見怪不怪。
山上更陰冷,而且有霧,下車走踏在濕柏油路上,聲音像是撕起沾黏在心上的膠帶。你把車丟在路邊,從笨重的包包裡翻找出一台相機帶在身上。幾株櫻花已經開了,只是沒人看。我走去前面探路,你對著櫻花樹與其他樹叢間,沒有什麼重點的地方隨機拍著。路的盡頭是一些雜樹,深不見底。你從我後面探出頭來,朝深處拍了張照片。
「太黑了根本照不起來。」我說。
「可能噢。」你說,低頭研究著相機,嘴巴微張,有些呆傻地走回櫻花那裡。
「要拍好照片,不是要找好自己想拍的東西,再留下來嗎?你怎麼看來都像亂拍。完全浪費。完全不心疼。」
「這些會有好照片呀。」你說。「但你說得對。」
有些櫻花掉落在柏油路面上,桃紅色的泥,辨認不出誰是誰的花瓣誰的蕊。之後,也再沒有人能認出那是櫻花了。我挺好奇你到底在想什麼。你不太理人,也沒在看風景。你冷不防要拍我,我要擋已經來不及了。
喀嚓。
我問,你到底拍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耶。等洗出來才知道。」你的表情得意近乎討厭。
事後你沒有再提這些照片,現在我才突然想起來。也不知道最後到底洗出來沒。
「那捲底片到現在都還沒拍完吧。」我想了想之後,下了這樣的結論。(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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