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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林央敏/走在諸羅文學河畔

2017/05/03 06:00

圖◎王樂惟

◎林央敏 圖◎王樂惟

確實,大地像母親,每個人落土時總有一條無形的臍帶將他和土地連結,生長於斯,悲歡於此,這條臍帶就會茁壯,蛻成懷鄉的血脈,一旦離開就會噴發鄉土愛,將遊子的鄉愁灌溉,把不起眼的地物想成美麗的風景,呼喚他歸來。

川從何處來?水往何方去?

對我來說,這條明月未曾照見的溝渠原來有流進我的心裡,它是牛稠溪伸手擁抱嘉義市區的支流之一,1972到1977,我在濱臨河岸的師專校園度過五個四季,曾細聽霓裳羽衣,開始認識貝多芬、韋瓦第,最愛在文字森林徜徉古今中西,像一隻蠹魚啃著莎士比亞全集,熟讀荷馬到但丁神曲,也曾來回時空,遙想屈原宋玉、遠聞李杜白居易,再走入詩的現代主義。然而那段時期,這條支流進入市區後,漸漸身染汙泥,沿途批發臭氣,總被我們謔稱「黑龍江」之屁,多情如我也被多情笑,笑我從未想到它和文學有密切關係,有時走近河畔,常恐避之不及,哪會知道它是靜靜地流去歲月,暗暗地孕育詩人,將文學的種子植入它的流域,從古代諸羅到現代嘉義。

1977年的畢業典禮後,我把莎士比亞和孟德爾頌一起收拾回家,做完學生時代最後一個仲夏夜夢後便離鄉北上,提著裝滿中國情懷的行囊闖蕩人生,從此靠自己的雙手顧溫飽,當雙腳踩入現實、雙眼投入社會,才漸漸看清自己原來是活在台灣的土地上,於是我把那份努力構築中國夢的熱情抽出來,重新注入台灣地,不倚靠學校、不倚賴老師,孤身追尋台灣的文史地理,在三巨冊沒有標點的《台灣府志》中漫游,游入古書中首次出現我的出生地的《諸羅縣志》,去吟詠諸多先民留下的浩翰記事和歌謠……到1980年代初期才讓自己的血脈連通台灣的地脈。

期間,在文學的歸路上,我看到「東吟社」立身1685年,發起人是首任諸羅縣令季麒光,他邀請台灣文學初祖沈光文連同十二個遊宦詩人結社雅集,閑詠台灣名山,把石崇的金谷、王羲之的蘭亭和李白的桃李園一起搬到古諸羅,成為台灣文人結夥賦比興的源頭,我有如置身其中而無比興奮,但那是「諸羅千里縣」(注1)的時代,縣治所在的諸羅山下還沒有縣署衙門,這些縉紳先生的鞋子恐怕未曾印在現代嘉義,直到我遊走在1704年到1717年之間,才看到兼署諸羅的鳳山縣令宋永清、台灣郡司馬孫元衡、第十一任諸羅縣令周鍾瑄以及方志作家陳夢林、秀才李欽文、貢生林秀民等人紛紛把筆墨揮灑在北回歸線北邊,我才確認諸羅文學綿長三百年,讀了,笑了,為自己能汲飲這些諸羅文學也是台灣文學的先河而感到愉悅和驕傲,「羅山山水海東雄,綿亙千里踪難窮,朝盤赤日三千丈,浩氣直與海相烘。」(注2)多麼壯觀啊我的故鄉!

然而先賢筆下的景物除了還矗立遠方的玉山之外都哪裡去了?孫司馬眼裡的新建木城崩頹了,他客居的簡陋官廨已不存;供陳夢林與文士編寫縣誌的檨圃今安在?讓他們在九九重陽時得以搧風典雅,詠讚荷花的北香湖呢?古書說北香湖「在縣北二里許」,但放眼北門外的平野未見任何「泉深地廣,盤曲三、四里」的埤塘,我曾猜想:會是林務局那口浸泡阿里山檜木的杉池嗎?還是小時候走過的北社尾長陂?從方位看來都不像是。此後我放棄尋找,只叫它懸宕心中,一晃三十年。

感謝蒼天,就在諸羅建城三百年後的2015年,嘉義市政府重建北香湖的風聲飄到北方,被我渴望聽到故鄉消息的耳朵捕捉到,翌年初秋,特地尋跡前去徘徊,雖然湖泊被縮減,猶能稍解多年願,這時我的山水癖反而被湖邊的一條小河引動,想著:川從何處來?水往何方去?會是流經我的母校那條「黑龍江」嗎?果然,谷歌地圖畫出了我的聯想,這條涓涓溪水就是從日治時代的植物園流出,貫穿嘉義公園後,蜿蜿蜒蜒來到北香湖畔,再迤邐而去,流入它的母河牛稠溪,那麼,它就是一條諸羅文學河了,三百年來幾多騷人墨客依傍著它寫下百萬言的詩文。想到這裡,河水彷彿在我的腦際悠悠流著,小時候曾經喝過它流來的水,因為讓我佇立成長的水牛厝村就在這條文學河下方的牛稠溪畔,那時節溪水清透如液晶玻璃。

於是2016年冬至過後,趁返鄉之便再巡遊一番,沿著河岸將斷裂的記憶焊接串連。我從水源處的「林場風清」走入緊鄰的「公園雨霽」,這裡是「嘿,嘿,嘿嘟一隻鳥仔哮啾啾」的首演地,寫著1895年反抗日軍的嘉義民兵被圍困在這處蓊鬱的山仔頂合唱嘉南民謠的故事,故事悽涼,引我把腳下的汨汨水聲聽成水的嗚咽。接著張望林場之側,左為荷蘭人闢建的王田,有淤成柏油路的水道可以近溯「蘭台清影連山碧」、遠眺「關嶺煙聲帶水青」的紅毛埤,我常在這裡閱讀浪漫的「蘭潭泛月」;右為被改名「忠烈祠」的紅臉大神社,當地動山河震垮神社後,已經離鄉背井的我不曾再來,再來時已看到地上長出一座雄偉的射日塔,塔上的市花好像一邊傾聽原住民的神話,一邊睥睨長高發胖的街景。來到這裡,要是歷史病發作,可以免費窩在塔前的史蹟館療治,模擬昭和天皇住了一夜的神情。

公園隔壁是棒球場,嘉農隊從這裡出發,代表台灣遠征日本甲子園,演出一齣《KANO》的野球史詩;而俗名「孔子廟」的大成殿,像一座小型的中國宮殿靜坐在公園之巔,俯瞰城裡的青青子衿,平日深鎖門扉,聽說只有仲尼誕辰才敞開大門,我只在廟前的拱橋流連,懷想興觀群怨,詩云後,讓一路水聲陪我往下欣賞陳澄波的畫趣,頭上有鳥語吱吱跟隨,我想高大的樹上應有安穩的巢,鳥兒們不再哀傷「啥麼人啊拍破阮的岫」,因為文化路的夜市早已沒有「烘鳥仔巴」的小販。然後我偏離河道,在1788年豎立的「福康安紀念碑」前看著滿漢對照的碑文回味史詩《胭脂淚》裡的傳說,想眼前這隻被乾隆御碑鎮壓著的龜精化石是林爽文麾下的哪個大將?竟能從台灣府城逃到諸羅縣城才受困老和尚的法網,如今形隻影單被囚在諸羅,孤獨嗎?想念被禁在赤崁樓的九座弟兄嗎?

一戀無成,繼續前行

想到這裡,我回到水岸步道,跟著河水走出嘉義公園,走入有空汙水染的今日文明。小河像姑蘇運河流經寒山寺前那樣流經圓福寺前,便彎向已變身古蹟的舊監獄和已失去校名的舊師專,成為它們的護城河,河岸一排日本人留下的老厝正在修理門面,等待文化人進駐園區吐納文藝氣息,並和半里外的森林火車北門驛、梳妝打扮過的日式檜意村連成一片,為這條小河裝點一些日本倉敷市鶴形山下的美觀樣貌,並一路散步到鄰近的文化三館──博物館、美術館、交趾陶館,那就更豐富更誘人了,不過,沉在河床的有形汙泥與飄在河畔的無影濁氣得先驅離,小河才能變身倉敷市的くらしき川。

很自然地,師專校園這段總要挑動我的記憶神經。路旁樹蔭下剛好有一張長椅讓我坐著休息並望穿母校,那株孤獨長在河岸的野生榕樹還在,從前樹圍與我的腰圍同瘦,現在竟然壯得比我還大四、五倍,這也難怪,四十年歲月如斯飛逝,我多了十公斤,榕樹想必多了十個百公斤。四十年前,這塊校園周遭是街區最沒光害的地方,晴朗的夏夜,晚自習後,我喜歡從靠近「黑龍江」的操場那邊,沿著整排古木參天的白千層走回男生宿舍,因為高大的樹籬會幫我把市區的燈火阻擋在外,讓我可以看到美麗的諸羅城,天總是為她的夜空鑲嵌著一張由千百萬顆孔雀石和億萬粒大小金鋼鑽織成的琉璃網。這是我在嘉師五年間,寫在腦裡的一句最長的星夜修辭學。當我想到那位戀愛中的學長在白千層下向我討教怎樣寫情詩時,不禁莞爾一歎:哈!他追到了,帶出校園結婚了;而我,一戀無成,含傷走出校門,徒留伊人的眼睛豔羨牛郎織女星。淺歎後,繼續前行。

小河從校園的西北角穿越阿里山鐵路後開始蛇腰大彎,先伏行橫越八德之首的忠孝大道,再鑽過大線火車橋便來到古代諸羅六景中的「北香秋荷」,此刻,北香湖裡的荷花只剩凋殘的蓮梗稀疏地突出水面,已經西斜的夕陽把影子分成兩片,一片寄放在湖中靜靜擱淺,一片掉落在河裡微微盪漾,如果河畔也有樓台亭閣映襯垂柳欲滴,河裡也見魚群漫溯,水位再漲高三尺,應有尋詩的詩人、談情的戀人、沉思的哲人和觀景的旅人一起把鞋印印在這裡,踩出一條文學之道,不,不只這樣,他們會撐一隻長篙,像徐志摩在康橋那樣,尋夢。

我彷彿也在尋夢,走在市區,覺得諸羅與我連體,當我走到這條河岸被大馬路截斷的盡頭,突然想起當年坐著北上的火車告別老家告別故鄉告別嘉義時,就曾經為這個古城許下一個夢:有一天諸羅會長出一條街道,從現代一直伸向古代,路上,有林爽文沒能推倒的城牆,見證諸羅改名嘉義的戰役;有桃太郎之孫沒能帶走的老屋,訴說森林鐵道的典故。我要沿著綠蔭夾岸的小河漫步,撿拾古詩人遺留的心事。而遠處,有小型的阿房宮,有放大的承露台,把金銅仙人請到嘉邑來,莫讓他們在魏殿前鉛淚潸潸,被冷風射瞎了眸子。就算滾燙的鄉土會悸動血液、會煮彎血型,我也不擔心。

這趟三公里多的文學河,呼喚我從日過中天走到新月初上,明亮的火星已貼在黃昏,趁夜幕還未全然籠罩時,我帶著這個夢離開,把它放到未來。●

注:

1 引自藍鼎元詩〈台灣近詠〉。

2 語出周鍾瑄詩〈北行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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