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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黃崇凱/三輩子 - 3之3

2016/11/01 06:00

◎黃崇凱

那回我到戲院看她的紀錄片,只有小貓兩三隻,冷氣好冷。導演跟著她從愛荷華一路拍回台灣。沒想到她在人生的尾聲,有機會回到文學生涯的出發點。作家李渝陪她回到松江路住宅舊址,只見建築工事鋪張地展開,坑洞滿布,鋼筋林立,故人已矣,故居是片瓦不留了(當年我不知走過那附近幾回)。隔兩年,她再次受邀回台參加百年小說研討會(就是我也在現場的國圖會議廳),見到許多訪問過愛荷華的作家。我看她這趟回愛荷華,再也不會回到台灣或中國大陸了。那班回愛荷華的飛機,照例也得在芝加哥轉機吧。我想到她回憶錄寫1990年那時,她跟保羅來去乘不同飛機到邁阿密領獎。在芝加哥轉機時,兩架飛機分別降落在不同航廈,她的飛機誤點,竟在出口看到等著她的保羅,他們開開心心到酒吧喝了一杯。往愛荷華的飛機即將開放登機,他們約好愛荷華見,她先到可以接他。結果她的飛機又誤點,一出來又見到保羅得意地說:啊哈!又是我先到!又是我接你!沒料到吧!

誰知道保羅當年就是死在芝加哥機場裡。所以她終究還是會回到沒有保羅的愛荷華,點亮紅樓,上二樓書房。樓梯轉角擺著一疊泛黃報刊,全是報導保羅倒下那天的報紙。靠窗的位置有台打字機捲上了紙,似乎還在等著被敲出下一個字母。她輕撫斑駁用舊的桌面,跟這些遺跡在一起令她平靜。我發現是我想像得太多了,回神的時候,漆黑的戲院裡正在跑幕後工作人員名單。我緩緩起身移動,想著這老太婆在異鄉怎麼度過每一天。紀錄片拍得實在不怎樣,不僅無法深入她的作品,最重要的問題也根本沒問出來:為什麼她不寫了?其實不用問我也猜得出答案,可我就想看她親口說出來。寫完了。不想寫了。她說保羅總在身旁陪著說話,寫累了,就走到他書房聊幾句。一起去買報紙,買菜,買一釘一錘,餵鹿,在小船上等他游完泳上來遞出一杯酒。她愈來愈覺得,其實自己以前此後沒有任何一部作品是成功的,但她跟保羅已經成功寫出了二十七年的美好生活。

太美好了。一定有鬼。我不明白當個過氣的作家是什麼感覺,當個不再寫作的作家又是什麼感覺。作家自己會感到創造力像骨質疏鬆一樣地逐漸消逝嗎?她的話,要我說,那絕對是因為我離得太遠,使不上力,無法刺激她繼續穩定創作。她在1984年寫出最後一部長篇小說基本上就等於沒在寫了(這書甚至沒在台灣出版)。自己不寫也算了,居然還跟保羅翻譯毛匪的詩詞,我想不通。至於辦那個國際寫作計畫更可笑,保羅的詩寫得怎樣我不明白,她浪費大量時間在一堆瑣事和作家身上,怎麼有時間寫作?想也知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爭吵、嫉妒、勾心鬥角,不然就男女關係混亂,為什麼要每年花錢讓這批所謂文學家清談不事生產?寫作一定是在孤獨之中才可能產生,就像當年我張羅出來給她的條件。沒有那段時間的孤絕,她不可能靜下心來挖掘自己的過往,寫出書來。除了那些雜文遊記,五十年來真正算作品的只有兩本小說。保羅走了二十多年,她不管事了,只能在一部回憶錄翻來覆去,修修改改。我還看不出來她在做什麼?她這是在陪葬。她早就放棄自己獨立活著的可能性了,她要全部的生活都保持在保羅給出來的模樣,包括她的寫作,包括她自己。這老太婆。唉。

「昨天傍晚,我想著她;我和她談話,一如往昔,在幻想中比與她本人交談更為容易;突然間,我自語著:但她已經死了……

是的,我以前常常長時間地離開她,然而在兒時,我就養成了習慣,把我一天的收穫帶回給她,在精神上我的憂愁與歡樂無不與她有關;昨天傍晚當我突然想起她已死去時,我就是那樣的。

一切立刻失去了光彩,一切變得黯淡了──我遠離她的那段時間的記憶,以及把那些記憶再來回想一下的目前這一刻,都變得黯淡了。因為我在心中再那麼體驗一遍只不過是為了她。我立即感覺到,失去了她,我就不再有存在的理由了。我不再知道為何我還活下去。」

這是她翻譯紀德《遣悲懷》的開頭前兩段。紀德那時死了老婆,如今換掉女字偏旁,也就跟她的日子差不多。她回憶錄最後說:生活似乎是老樣子,很生動,很豐富。但是沒有了保羅的日子,回想起來,只是一片空白,不寫也罷。我想她已經死了。過往寫出的全部字句都在回流,穿過她,匯成一條河,所有的事情都發生過了,她只是在死前的一刻回溯著,她活在回憶裡,也死在回憶裡,該寫下的都寫完了。我都不敢相信我會寫出這樣的句子。

這可恨的老太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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