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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古蒙仁／遷居青埔
圖◎王樂惟
◎古蒙仁 圖◎王樂惟
一
民國101年1月，我因工作的關係，舉家從台北天母移居桃園青埔。由於生活的重心已經南移，我逐漸淡出台北的生活圈和文化圈，且已習慣青埔怡然的鄉居生活，兩年半後便將天母的老家賣掉，進一步在青埔置產，一家四口從此成為桃園的新移民，也是貨真價實的青埔在地人，一晃已經四個年頭。
我是個安土重遷的人，在天母一住三十年，一輩子沒搬過家。那棟位於山坡幽靜巷弄內的白色樓房，是正宗的七樓雙拼電梯華廈，也是當年天母房產全盛時期最典型的住宅。我和太太在那兒結婚、成家，兩個小孩也在那兒出生、長大，三十年生活於斯，我們一家在那兒留下了綿密、悠長的生活軌跡，也擁有最溫馨、甜美的共同回憶。
我一直認為，我們一家四口會在那兒長相廝守，為彼此所擁有的幸福人生畫下一個美麗而完整的句點。誰也沒料到，這一切會隨著我們遷居青埔而戛然中止，而這個未竟的美夢，最有可能在青埔未來的歲月中實現。因緣巧合，水到渠成，或許一切只能歸之天意，我們一家終需告別天母的美好歲月，到青埔追尋更寬廣、更適合發展的天地吧！
比起天母的人文薈萃、絕代風華，四年前的青埔憑什麼與之匹配？二者的差距太大了，很難讓人一下子與之相提並論。說句難聽的話，彼時它根本就是個地廣人稀的窮鄉僻壤，我到底獨具什麼慧眼，看出什麼端倪，它竟能贏得我的青睞，甚而舉家投向它的懷抱？
熟悉桃園地區的人士都知道，從台北沿著中山高速公路或縱貫鐵路南下，桃園還有藝文特區、南坎、中壢和八德。它們都是工商發達、生活機能成熟的商圈和聚落，也是台北人移居桃園的首選，在我決定南遷之初，許多在地朋友都曾強烈推薦這幾個地方，並熱心地帶我去看屋。再怎麼退讓，怎麼排序，也輪不到青埔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偏鄉。
有一次我到武陵中學演講，當時的校長林繼生得知我想在桃園購屋時，便大力推薦藝文特區，演講結束後，還專程開車帶我去周遭兜了一圈，一邊介紹當地的特色。我大學的同學詹朋哲世居桃園市，畢業後在振聲中學執教三十餘年，是道地的老桃園人了，帶我去看的是大有社區和南坎。一位甫認識的年輕策展人，甚至連夜帶我去大竹拜訪在那兒任教的父母，介紹我認識當地的環境。
此期間我也曾委託房仲代為尋覓，我和太太常利用週末奔波於台北、桃園二地之間，進出各社區大樓，看了許多房仲口中的豪宅或名邸，在那些陌生的巷閭間穿梭流連。舟車勞頓，卻徒勞無功，因為眾裡尋它千百度，我始終找不到那種熟悉又親切的「回家」的感覺，因而躊躇不前，備感挫折。
二
直到有一天，我在上班的路標上看到「青埔」這二個字，那是在國道二號靠近高鐵車站的一個交流道，也就是開車人士所熟悉的「大竹交流道」附近。在那匆促的一瞥之間，我想起了民國96年1月高鐵通車前一天，我曾受邀搭乘首發的媒體採訪專車，從台北開往桃園青埔站，參觀高鐵的營運總部，並在那兒舉行國際記者會。
那是我第一次到訪青埔，由於月台設在地下，軌道也是出了車站後才爬升到地面上，所以當高鐵列車載著中外記者團快速地通過青埔地區時，只見阡陌縱橫，大大小小的埤塘羅列其間，水色倒映著天光，水天交融，天高地闊，卻少有人跡，很有一種遺世獨立的況味。那種空曠而荒涼的感覺，很接近我當時剛離開公職時的心境，突然在高鐵飛逝的車窗外與我不期而遇，轟然一聲，激起了一圈圈的漣漪，之後才漸漸地消失。
99年11月我轉換職場，進入改制後的桃園國際機場公司工作，每天開車往返天母需三個小時，既耗費時間，也耗費體力，為謀長治久安，與家人共商的結果，有了搬遷桃園的想法。只是茲事體大，不可不慎。當我遍尋不著足堪安身立命的家園時，那一圈圈的漣漪，那種熟悉又陌生的異樣感覺，再度在我內心中盪漾開來，彷如家園的呼喚，青埔便成了我亟欲再尋訪的對象。
我有一位同事是大園鄉人，考上公職後原本在台北市政府任職，二十多年之後請調回到桃園航空站工作，終可一償在故鄉退休終老的夙願。有一次我和他聊天，提起對青埔的印象，卻不知它確切的位置，更不知如何開車前往，他便自告奮勇地表示要開車帶我去。我們選了一個假日，小兒子那天剛好放寒假從學校返家，我便邀他一齊前往。
三
那是民國100年1月下旬一個灰濛濛的下午，我們坐上同事的休旅車，從機場下了大竹交流道，沿著高鐵的高架橋墩一路前行，不到十分鐘就到了高鐵青埔站。那時機場捷運A18站的站體已經完成，除了月台和高鐵營運總部兩座挑高的建築，舉目望去，一片空曠、荒蕪、寂寥的景象，與四年前我初次路過時幾乎沒有兩樣。
同事載著我們沿著高鐵南北路繞了一圈，四線道的大馬路筆直又寬敞，只見捷運軌道孤伶伶地懸在半空，伴著我們一路前行，連路過的車子、行人都少得可憐。兩旁偶爾會出現三三兩兩的透天厝和一、二座正在興建中的大廈，疏疏落落的，彼此距離都十分遙遠。那種荒涼的樣子，就像早年的黑白底片拍出來的鄉下風景，看不到任何色彩和生氣。
那天因寒流過境，氣溫甚低，天空還飄著若有似無的雨絲，以及難以分辨的霜氣。一路上同事談了許多鄉間的軼聞，原本一窮二白的鄉親，賣了鄉下的土地，大舉在青埔置產，如今住豪宅，開名車，出手闊綽。聽來卻與眼前的景象大異其趣，令我難以索解。不到半個小時，我們就把方圓近五百公頃的「青埔高鐵特區」逛完了，因為找不到可以逗留的地方，加上殘年暮景，寒氣逼人，我們很快便回到機場的航廈。
開車回台北的路上，不發一言的兒子，只笑笑地問我說：老爸，這種地方能住人嗎？我一時為之語塞，接著他又調侃我說：老爸，那兒真的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吔。我還沒開口問他，他便以詼諧的口吻投了一張反對票，看來青埔對我們家來說，還是一個相當遙遠和陌生的地方。
可是我仍不死心，對青埔始終懷有一份眷戀之情，它就像披著頭紗的新娘，含羞帶怯，低垂著頭，等待著有緣人去揭開那層薄紗。以後只要有時間，我一個人便開著車子往青埔跑，因為它距離機場只要十分鐘的車程，加上機場捷運即將通車，以後搭捷運上班更方便，這才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至於一般人對它所詬病的荒涼偏遠、人煙稀少，缺乏生活機能等問題，對我這種「孤獨的美感」的信徒，反倒是求之不得的生活美學基調，具備了空疏、幽靜、孤寂的禪境的幽微意識，正合我當下的心境。何況只要捷運一通車，拉長時間的軸線，這些形而下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那時的房價將非昔比，我何不比別人早一步上車呢？
四
只要心態一變，外在的世界也會丕然為之一變，變得無限寬廣、自由，充滿生機和活力。寒冬一過，大地回春，在明媚的春光照耀下，原本枯竭的青塘園長出了嫩草，老街溪的流水也豐沛了，高鐵南北路二側的紫蘇和苦楝開滿了淡紫色的花蕊。青埔特區是個低密度開發的重劃區，公園綠地等公共設施超過總面積的四成，住宅區的建蔽率低於五成，容積率只有百分之二百，到處是綠地、草坪和埤塘，桃園大圳末梢的渠道蜿蜒流經其間，溪水淙淙，不捨晝夜。
我常在下班後驅車來到這兒散步，從老街溪的河岸走到青塘園，時值黃昏，偌大的埤塘公園裡少有人跡，讓我得以獨享滿園的靜謐和悠閒的時光。暮春時節，中華職棒的棒球季開打後，平日少見的人潮湧入青埔棒球場。球場看台上的燈光如晝，照亮了青塘園的夜空，也不時傳來球迷的加油聲浪，喧譁之聲不絕於耳，聲聞數里，這時的棒球場就成了一座熱血沸騰的城堡，半里之遙，與寧靜的青塘園宛如兩個世界。
我在裡頭散步，不覺莞爾，心境逐漸融入當地的氛圍，也在這時，我的心意已定，經過長達半年的觀察之後，終於決定在青埔落腳，家人也轉而支持我的觀點和想法。接下來的一切，有如上帝為我們一家量身打造的劇本，我們只是忠實地據以演出，因此進展得十分順利。不到半個月就買下一間新成屋，也很快地搬進去住。青埔宛然是我後半輩人生的一個分水嶺，跨過這兒，眼前又是另一番風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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