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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唐墨/代天行騙

2021/12/15 08:30

(達志影像)

作者簡介:

唐墨,本名林恕全,1986年生,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創作學系碩士,於高野山真言宗受戒出家,喜劇演員,疑案辦主編,歷史小說《如來擔》曾獲星雲文學獎,著有《清藏住持時代推理》系列、同志散文《違憲紀念日》等書。

得獎感言:

這一份歇熱功課,寫了足足十七冬。

雖然捌提過別位的文學獎,出版小說,這馬是疑案辦的主編,大學的講師。

猶毋過,林榮三小說獎親像一葩幽微的燈火,照著我的文學之路。

古早人講:戲棚跤企久,著是汝的。

確實無錯。

★★★

唐墨。

◎唐墨

你的駐留,是神諭的一部分。至於是前半部分還是後半部分,只有天知道,半空中的竹頭筊桮輕易不肯墜落,神啟難求,笑桮哭桮陰晴無常反反覆覆,像個午餐拿不定主意要吃飯或吃麵的人。

「無想欲走?」

「王爺公交代,袂當講放著放。」

龍虎邊封門謝客三個月,茂坤伯當上門神,廟方人員也配發了防塵無菌兔子裝,全罩式護目鏡下的雙目炯炯,眼看嘉慶年的門板都快要擋不住了,次氯酸還悄然剝除大正時代偷補的金漆,油彩斑駁像一層層舊皮癬,輕輕地摳,本地礦山最後一錢金粉,隨汗而下,混著摻了料的惠安水沉煙雲洩出廟門,在庄頭漸漸流轉成一頭火獅的形象,以吞吃懸浮於庄野的瘟煞為食。

「汝若毋走著走袂去啊。」

「作汝走啊,遮有我顧。」

揭下口罩偷抿一口菸,無地走。小角頭的消息不必等記者來爆料,吃柴油的拖拉機滾出田水的泥痕,步履厚實的雨鞋或蹤跡輕佻的木屐,足印紛然踏過,最常見還是扁平藍白拖,踩出一片春草抽芽,泥土鞋印踽踽向前。

平常喝慣的米酒頭暫時停止供貨,茂坤伯一臉天欲亡我的神情,拎著藥局販售的純酒精,要說從來沒想過兌水喝上半杯,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口感實在太差,不得已作罷。在菜市場停留超過四十五分,瘟情濃厚,早市蔬菜魚貨趁新鮮挑往下一庄的黃昏市場叫賣,高麗菜葉上的水珠可能也有病毒夾帶。

方圓百來公尺的距離,報告書裡滿庄拖泥帶水,沒有清晰的足跡可供調閱。本庄皆是媧皇掌中的被造,庄裡的人們諸事辦備,還要來拜王爺公,吃碗炒麵再回家。做生意的小發財車每天都在遶境,輪著十六庄角頭四處擺攤,廟口前一坪大小空地就可以賣滷肉飯炒大麵,疫情再怎麼嚴峻,多賺的十塊,就是多賺的。

末日將臨,更需要一場嘉年華式的狂歡。向王爺公討個符水,隔著門板遙拜,擲出筊桮翻滾了好幾圈就是不肯給出明快的答案,總得拗一下,用五斤線香對賭,才能求來迷你寶特瓶剛好一個飯碗量的平安水。瓶身外包裝指示內服與外用,拿起手機掃QR Code還有教學影片,封套印著某年因應疫情降駕,茂坤伯親繪的驅瘟符令。

「王爺公誠久無來倚駕。」

「這改無法度啦。」

推手一揮。最後一次退駕,淚流滿面,南天門末日影展拉開投影布幕,播送一千萬種結局,都是天將欲墜,大規模死傷,庄裡的人連出殯都來不及,裹著屍袋直接運往火葬場。王爺公不信,啟沙盤為村,執鸞筆為鞋,步罡踏斗,踏過田埂路,踏過廟埕,踏過這庄換彼庄,把十六庄的腳跡重巡一遍,那是正在抓鬼壓煞,天上界的精準疫調。

而傷亡數字恰好跟明天才會出爐的疫調報告內容完全吻合。

打給1922,沒人要信。

掛上電話王爺公歎一口氣,那味道是茂坤伯抽慣的七星。

沙盤最後留下六個字:「天作孽,猶可違。」

時也運也命也,聖人無全能,神明界的QR Code對付過虎烈拉,七十二支藥籤連害死王爺公的痢疾都已經有藥方可解,實驗室卻將世上最複雜的基因黏在同一條染色體,超越耶和華的技術連路西法都不敢貿然邀功。人造病毒編碼太過新潮,跋無桮,負責驅瘟的王爺公不肯賜籤,不是鐵石心腸,天界檔案顯示為404,上窮碧落沒有可供查詢的資料,神農氏都說當年沒吃過這種悶虧。

老沙盤扶過上百首鸞詩,全都載入廟誌,神說過的話,摩西刻上石板,子張書諸紳,如是我聞,總執筆的老乩身茂坤伯只負責代言,不敢添話,連自己的名字都常寫錯,卻可以即興吟唱平仄協韻的七絕,大學教授帶助教學生來田調的時候頭一回聽到完整版的〈臨水平妖歌〉,還以為早就絕跡了。茂坤伯卻說那不是他唱的,那天剛好是臨水夫人降駕,親口來牽教。

「啊是欲按怎知影王爺來倚駕?」

「掠七分乩,坐久汝著知。」

原來是鋼彈駕駛員。手舞足蹈都是神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天上,看見自己在做什麼卻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做,這台鋼彈一旦啟動,即封鎖屏蔽所有指令輸入,駕駛員只能在自己的身體裡面喝咖啡,冷眼面對靈魂窗外的發生,被遠端遙控,從南天門或奧林帕斯山牽無線電,淨爐又加了兩大匙的肖楠,煙通九天之外,坐在圓凳之上,聽見海姆達爾跟毘沙門天閒聊這次疫情嚴峻,還可能導致蟠桃宴流會,現摘蟠桃跟去年釀製的蟠桃酒都將改用弼馬溫宅配。

騰騰烏檀三炷,一道書空咄咄的符令,茂坤伯領你進駕駛艙,第一次奉旨辦事就有五十多位信眾抽號碼牌等待。之前試乘過幾次,問題不大,但如果現在硬要回想,甚至不記得說好要來問事的阿彩姨,那天到底來過了沒。

一號排到五十二號,後面沒有拿到號碼牌的,不管是要取名擇日,感情和合,還是PCR檢測,下次請早。排第一順位,阿彩姨的兒子去台北卡到,整天失神失神,要請王爺公作主。一件GAP上衣和阿彩姨兒子照片,俐落平頭,迷醉的眼,西門紅樓前自拍粗黑精實的線條,屁股練得特翹。

阿彩姨寧可相信他是卡到。接過茂坤伯點燃的線香,弓起食指與小指,用剩下三指拈訣抓香,線香星子璀璨得就是台北西門町街頭,照片上的夜。

敕敕敕,急急如律令。踏了三下地板,菸頭熄在運動鞋底,打翻的酒湯往牛仔褲輕抹,今年桃花開得不錯,連續兩個週末喝酒睡飯店都沒花到錢。臉龐有希臘神尊的挺拔,不是從前那個塌鼻子寬額頭的小胖男了。口罩遮住大半張臉,但火眼金睛的王爺公還是驗出來臉上動過刀,可惜阿彩姨老花眼太深,認得兒子不認得臉。剔下來的顎骨沒還母,這樁恩怨解不了。

「毋是卡著陰?」

「汝放寬心,愛有耐心,這馬時代無仝啊。」

時代不同了,疆界消失,不變的是遠距離通訊監視設備一直都內建在護身符裡,王爺公的視窗默然俯瞰蒼生,一邊聽著阿彩姨上禱,低頭還能看見她兒子正脫去那件沾到酒漬的牛仔褲,七分醉意扣子不太好解,另一雙猴急的手湊上來幫忙,還把護身符從床頭櫃拿下來,像是睡前摘眼鏡那樣熟練自然地收進抽屜裡,碰地一聲關上,像自創了一種咒法要遮蔽王爺公的慈眼視眾生。

眼前一片黑暗,幽暗空間以外,只剩下規律的拍擊聲響和喘息咽咽。那是王爺公在踏地,還是床伴在撞擊?像是阿彩姨摀著臉哭,又像她兒子悶在枕頭裡哀。肉體被借去發揮,還是別看別聽阿彩姨兒子那邊,用了三分僅存的自己,把視窗切回廟口。阿彩姨絮絮叨叨個沒完,王爺公含了一口米酒頭往她全身噴吐,她才心滿意足地把紅包交給負責的茂坤伯,腳步踏實地走出廟門。

阿彩姨深信兒子會康復,背影也顯得更有自信了,挑高廟門外,彷彿連風都靜止的田園景致像窄長的掛軸畫著寫實派,祖輩長居的家園,天地無爭,信徒的煩惱繁多而複雜,雲影總是輕盈地飄在湛藍天空中。百來畝的水田往山腳鋪成綠色絨毯,水氣漸退,雲稀得像蠶絲,勉強能鉤織一匹庄內的故事。田埂劃定出最安全的社交距離,每個農人間隔一畝長寬,口罩戴著還是得撩起褲管下田,搶收完這一期,就準備放給雁鴨做玩耍的水池。王爺公交代,養一養地力,也是防疫的手段之一,籤詩特別叮囑,耕作出海都得要望後冬。

籤詩才解完,垂著腦袋,腳板輕輕拍起了法仔的鼓點,搖頭晃腦,不知道是剛才的米酒上了頭,還是有神來降。

「毋知王爺有何指示?」

「今年這科歹出!」

聲音丕變,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茂坤伯知道是濟公來降,送上一大瓶米酒頭,嚥下半瓶,泰然不動,濃烈米味順著喉頭在胃裡種開一期夏稻,一波波稻浪,漲著日子往前,米胚趕在今年最後一場梅雨裡肥厚,巡田水的頻率少了,福壽螺也趁機爬上稻稈,囂張得很。

把農事暫擱,都是為了這一科。七月炎天,戴著口罩跟護目鏡在廟埕練腳步手路,禹神同行踩著上古不知道是靠什麼韻律舞教學錄影帶傳承下來的步法。茂坤伯步履已經搖搖晃晃了,那身打印著宮名的黃T滲了一灘冷汗,依然不肯休息,粗礪厚實的手掌,看見步伐不對,抄起竹篙就打。

「較大步咧、較大步咧!是跳王爺公,毋是媽祖婆捏!」

竹篙敲在光溜溜連割線都怕痛的肥厚小腿肚,浮出兩條紅痕,天子五年一巡狩,老乩身年年科科都很重視,呼吸有點喘,胸口悶痛,還是提早四個月開練,要大家合宿集訓。練沒有兩天就被勒令解散,廟門強制封閉,全庄封鎖二週,改居家練習,用油彩顏色分辨誰是柳將軍誰是范將軍,視訊鏡頭很模糊但是動作很清楚,戴著錫頭插雉翎,各種刀斧刑具舞弄,跟著王爺公線上出團。偶像男團的披披掛掛都是蘇繡和跳紗,這不是天團而是地團,偶像地府團。

這科不僅要鬧熱,更要帶著求告赦罪的心情,如蟻民叩首,望天開恩,麻衣白衫趕車了兩百套。往常這都是宛如過年的躁動,五年份的過年,五倍的躁動,曬麵線的跟烤糕餅的已經接不完訂單發包給隔壁庄的對手了。最近忙的不是餅爐,是焚化爐。瘟王境內染疫,不是神威失信,只怕是人作孽。每天都有人被抬出家門,庄內死寂,閉門鎖戶的情景,是王船還沒靠岸,井水還在滲毒的那些年。

「草木晦蔽,人跡無幾,瘴癘所積,入人肺腸。」

興亡更替,非神所能。是王爺公最興的丙寅年碰上愛國獎券潮,開光六十四尊分靈,後來在水溝裡撈過兩尊,垃圾場回收過兩尊,利器刮花臉上都是一串神祕六位數字,502671,那是1171期的頭彩。救回廟裡,從此鎮在殿上,不給外請了,愛祂就不要遺棄祂。今天早上果然又撿回三尊,正準備趕搭早班垃圾車。實在很失禮,必須先用酒精噴得王爺公滿頭臉,擱在大太陽下曝了半小時,才敢抱回廟裡。

「敢是?汝有看毋著無?」

「偌濟人咧看,真正是王爺公啦。」

線上858人同步收看直播主小麥嚼著菁仔,藍白拖AKA拍賣槌往桌上重重一拍,檳榔嚼過頭以致唇舌含混的下港腔,血口呼嘯出焰氣如蚩尤在涿鹿草原叫賣剛打到手的指南車:「這尊王爺,零元起標,來,一刀五百啦!」

除了你之外,至少五個看起來就是假帳號大頭照的即時留言,遠從俄羅斯烏拉圭跨海來競標那尊轉手應該超過五次的落難王爺公。臉書直播塞滿人,百年老神尊紛紛出土問世,沒標到也無妨,不能出門的日子就當線上進香,每當神尊出現在展示台的時候,三炷清香對著螢幕誠心拜一下。

「這骨董,老件喔!較大步咧、較大步咧!」

拍賣用的展示台旋轉出通天冠加裝雉尾的飄逸,披身戰袍如有魚龍蟠踞,眉眼崢嶸上揚,打蘋果光的王爺公可能坐過鄭家船,三百年歲月展來轉去,滿載南明遺臣的東寧王船在黑水溝裡破浪,歷史跨了一大步你豪氣加碼一萬,看那個漆路那個牽線,電風扇吹出濃濃明代遺風的帽盔,恍若戚繼光鄭成功同一款型號的軍中時尚。有夠趴數可以入故宮典藏,即使真的用一萬塊就標到,都還算是輕賤古物。

尚未落槌,那一則讓直播現場翻車的留言,像鬧鐘設定好了不響不行,彷彿是呼應著誰的期待,燠燜熱帶夜裡無處可去的時候,彈幕必須準時跳出,戰火必須點燃,一顆頑石必須如此戲劇化地砸入河道。

「欺神騙鬼,好膽提塑膠做骨董!」

深水炸彈轟得小麥當場臉紅脖粗,額爆青筋。話還沒出口,先續根菸,翹起左腳,有意無意撩開褲管,小腿脛市值三萬六的逆鱗,三頭六臂敖丙太子打霧,兩顆龍眼瞪著鏡頭發怒,血口依然如吐焰炬:「你這馬是講啥潲!幹!欲買著買,我有逼你?看品買品,拜神尊是看誠心,無你講,這是啥物材質!」

一紙二土三木四石五金,塑膠算骨類,榜外。汝不可拜偶像,不可以音聲色相見如來,而神是一種液態,上善若水,靈魂壓融成膠狀的髓質,盂方水方,入寶在抱袖體或朝天體裡面的不可考,隨俗詰屈,持劍的,掌笏的,像小麥一樣叼根菸的,文身武體,或穿著黃色宮廟T的老乩身也可以為之塑像,戴帥盔或王帽,眼看日月向天,手拿鸞筆畫地,劍指怒豎的老乩身,放到小麥直播台一刀五百,一定很欻。

剛剛跟你競標的王爺公海外信徒,臉書檔案設定居住在墨西哥或緬因州,卻能操著一口幾無時差甚至很有鄉民氣的中文替小麥護駕。

「假帳號啦,昨天吵一晚了!」

「隔壁棚賣香的,賺錢憑本事啦。」

「有圖有真相,這種明代老件要怎麼塑膠!」

「小麥的台被人翻桌」像一道軍令射入夜空,媽祖轎班上帝公會家將群組,線上同時遶境巡狩小麥的直播台,觀看人數要破2500。廟會等級的嚴重群聚,最適合擺攤叫賣,王爺公神尊的爭議還沒釐清,小麥從紙箱拿出一方秀麗的錦盒,亮出一顆銅香爐的底部,細膩鏨工筆畫精準鑿印「大明宣德年制」六個大字。有一種話術叫「故宮同級」,萬曆年間假贗一口青銅銘鼎落款毛公,放到現在也是子子孫孫永寶用的明代古物。

「來,先莫講王爺神尊,現此時,我這粒,宣德香爐,無擋,無擋喔,標偌濟著算偌濟,啊要的再幫我+1。幹,當恁爸塑膠!」

不記得最後多少結標,只看見底下留言+1+1+1+1+1+1不斷,一聲聲「包軌」配合藍白拖落槌,宣德香爐一檔就拉抬人氣到清晨四點,進帳粗估有五十;來嗆聲的隔壁棚,百年香品專賣雖然略遜一籌,但無擋亂拍也是紅盤開到三十幾才收播。單位都是萬。三級警戒拚出驚人業績,小麥愈來愈不喜歡被喊直播主,逢人就糾正,他的頭銜是電商,跟亞馬遜、詹宏志是同行。

那則準時的留言被洗到頂去,過了一個晚上就會默默刪除,恩怨以外,今晚沒有輸家。下週,小麥這邊會派人去質疑對方的加里曼丹套了劣質肖楠。欺神騙鬼以外,還矇人。

辨認香品是踏入廟門的第一堂課,聞了一輩子的芽莊星洲,還有七星長壽大衛杜夫,茂坤伯的肺都是清的,陰陽剛柔在胸懷並濟,用的是吐納,不是呼吸。廟口還可以聊天的時候,庄裡的老人們都會一點法、懂一些術,開光用什麼符咒指訣,怎麼擋沖煞偏邪,一人講得一派科儀。明明只是務農的老人,也不是什麼道長,手裡卻拎著一瓶彷彿喝不完的米酒頭或高粱,吞吐的煙雲像是仙術變化法寶增生。這裡本應是失路之桃源,下港來的陳仔,一身精練的小法本事,挑中這裡的風水穴位定居修煉,沒有兩天就快樂缺氧,烏頭師幫人送葬一輩子,自己卻連公祭都沒有。爐火裡的骨髓還沒燒透,名字就先被畫了雙槓紅線,丁口簿除籍的速度都比公所造冊還快。陳仔以後,那些飲酒的半仙們陸續回天繳旨,天庭遊覽車風光滿載,個個逍遙自在去了。

「哪無講是無夠靈感?」

「這是修行有通,先去做仙。」

被王爺公剩下來的茂坤伯,一口濃菸往天祭奠,鼻頭濛起高粱紅,天人也有五衰時候,何況這些凡夫,何況是落難王爺公。被小麥抓一個天地顛倒反,上百年老屁股在直播間朝天也是明清以降頭一遭,空洞的錐形從底座往神尊頭頂鑿去,感覺還差幾吋就要鑿穿,王爺公被掏空的是心思也是靈魂,每一個鑿痕都是一個患者,都是醫療藥事行為的殘跡。

「有看著無?有看著無?挖過藥引啦,阿公阿嬤時代,沒健保,就是食這啦!這尊請轉去,啥物肺炎啥物毛病,現食現好!」廟裡有一尊副駕,半夜被人招待出遊,一個月後又偷偷請回來,也是這樣一道道閹尻川的痕跡。

神跡雲遊歸來,直播台上的王爺公卻沒有想像中那麼老,衣襬底下紅漆細楷藏著丙寅年三個字,原來是1/64,替王爺公買過最貴的東西竟是祂本人自己。如願回鑾終究是一個兆頭,「再久的時間我可以等」,投井的王爺公指示起駕要先放一遍〈冷井情深〉。當著不信的村人面前,喝下那碗井水,跳到井裡,不打算走,就是為了證明古神阿米巴的詛咒,細胞也模擬最古老的蟲狀生物而蜿蜒,始能化人化物,造鬼造神。水裡有物渾成,是為天地之根,克蘇魯穿腸破肚,從此融入神的基因之鏈,封登瘟神之尊,掌天下瘟疫──但絕不包括人類自作孽的那部分。這科如果順利壓煞,就先讓十六個庄頭請去輪值和瘟,隔壁庄媽祖的敕建官階再大,怎麼也得留個位子,出一口錫爐來款待。王爺公不爭這一炷香,但名聲要留給人探聽,何況發揮神力跟病毒談判講和,還是需要一點香火做籌碼。

「啊有人來添油香無?」

「留一包白米、粗鹽,佮一罐沙拉油。」

禁止入廟,就在中門擺一張神案,信眾準備簡單的供品,正對大殿,勉強能看到王爺公的戰靴,足堪聊慰。神案一對無水的銅鑄花瓶,劍蘭百合總是開到八分,從初一開到下一個初一,難免燻上一點焦油,但總沒有要腐謝。

用菜瓜布狠狠地刷一個下午,把焦油洗褪,塑膠製的花瓣再度綻豔如故。

正等待這樣的清洗,迎接所謂的美好日子。

廟口的檢疫站載來一批準備篩檢的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明天看新聞就曉得了。那年有三十六位參與遶境的信徒執事,建醮的道長,祝由的高功,王爺公重金禮聘,單程機票招待南天門四十九日遊,包去不包回。

點了三十六盞明燈引路,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可以做的。廟門封鎖,只有廟方人員可以出入,而且僅限二人,你跟茂坤伯,清晨進廟給王爺公和祂的新進部將們點香燃燭,稍微打掃一下就趕緊回家。塑膠花就是那時候開始供的。

醫護人員在窗邊高舉著瓦楞紙板,求生意志濃厚但字跡蒼涼絕望。醫院爆發感染,封院那天,龍虎兩門也跟著閉鎖,八仙桌就跟今天一樣,放一口香爐朝著殿內王爺公,想拜的人就自己來,誠心為上。

有印象以來那是頭一回封廟。再更早的,茂坤伯還沒出生。中門敞開,但沒人敢過,王爺公每三天發一次爐。全庄內還有資格直闖中門的,就是幾十隻麻雀皇皇竄入,吃遍了來不及收的稻榖,個頭肥得像竹雞,差點飛不過廟檻;奔跑的竹雞圓潤得像足年月的老雞母,竹林久未整頓,新綠的筍尖都抽高了,筍質漸漸粗老而成幼竹。庄裡一窩被預訂走的老雞母最後全死於心臟衰竭,婚壽喜喪暫停的日子,雞母躲過了總舖師的斬刀,壽終正寢前每天留一顆雙仁蛋,是給雞農最後的紓困。

喪事草草告畢,一樣沒有公祭,老信徒們請出去的王爺公,也陸續回到廟裡。沒有南北管儀隊,連最簡單的誦經團都必須省掉,十幾副籐編謝籃裡坐著斑駁脫漆的老王爺公,堆在廟門口像戰敗老兵,滿身泥濘,一頭熱汗把黃T都暈出了毛邊,臉上的焦油疔子又是十來顆,雜亂一嘴毛鬚,喪家之犬咳出一腔老痰,疲累地抱著信徒最後一份供品。

「留一包白米、粗鹽,佮一罐沙拉油。」

「啊有人來添油香無?」

出廟門那天吃了炮仗記得有足足十來斤,回廟退休就都省起來,一疊金紙,貼了米油鹽,說是已經很夠禮數,再多也添不了。已經抽丁,田沒溝水沒流,沒發橫財卻來了橫禍,不計較就是最大的仁慈,老信徒的家人們算是很客氣,沒有給神威落漆的王爺公潑一桶新油漆。

「這是修行有通,先去做仙。」

「哪無講是無夠靈感?」

無靈感的還有老信徒最後改信耶穌。牧師說要破除偶像就把王爺公劈成兩半,戲劇化放把火燒成灰燼,火光在塞勒姆的玉米田裡閃爍舞動,更像巫靈作祟。王爺公被劈成柴的大工程,連最細碎的木刺,都沒扎中牧師。庄裡的人都在等他被車撞,結果八個孫子女隨他一起受洗上教堂,還有一半的孫輩都出國留學。老信徒九十五歲無病無痛,是庄裡有史以來最盛大的追思禮拜。

新聞畫面特寫緊閉的廟門,正在追查當天參與遶境的個人與團體,粗估影響人數破五萬。人家說王爺公是防疫破口。

「偌濟人咧看,真正是王爺公啦。」

「敢是?汝有看毋著無?」

十六庄都紅了,Google地圖圈成紅色一級警戒區好像有恐龍還是活屍出沒。收拾供品,趕緊關廟門,明天檢疫站就要進駐。看完南天門末日影展的茂坤伯習慣性地掐起指訣,赤口,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連擲了數桮,想要確認心中的答案。

「今年這科歹出!」

「毋知王爺有何指示?」

桮的聲響還迴盪在廟間,你沒有防備,王爺公喊來就來,你一進駕駛艙,裡頭空蕩蕩,只聽得見桮的回音,懸絲傀儡一樣借提你的手,聖者金鞭一把抄起就往地上一抽,抓聖者的蛇頭,在沙盤上試著要寫數字,但寫了旋即抹去,搖搖頭,也有王爺公抓不定主意的時候。

撐起三分的自己,瞇開眼,茂坤伯已經放下筊桮,匆忙捧著沙盤不知所措,沒有這樣臨時接駕的,也沒見過降駕後卻沉默無言的王爺公。

你趕緊咬破手指,寫一張淨符。還沒學過如何開符,更不知道血的用處,卻看寫在壽金上的符令揮灑自如,符頭飽滿,符膽厚實,借天印蓋下千鈞之力,禹步跳得有板有眼。茂坤伯知道這都不是你這趴數應該有的架勢,訓乩還沒完成,該不會是卡到陰的了?陰的也有大神,偽裝得唯妙唯肖,最喜歡說自己是王爺公城隍爺,偷食香煙。

「汝放寬心,愛有耐心,這馬時代無仝啊。」

「毋是卡著陰?」

茂坤伯看得出神,也不知道你是怎麼逼出一頭冷汗,牙關咬得死緊,腰痠得像被注射兩支大筒,左右各一邊。吃了一把香灰,手上的血還沒止住,最後一口氣要溺進深淵之前,鋼索猛力一抽,整個人被拉出水面,大喘一口悶氣,呆然望著茂坤伯,久久無語。

你正想清楚問發生什麼事,還沒開口,茂坤伯搖搖頭。

「掠七分乩,坐久汝著知。」

「啊是欲按怎知影王爺來倚駕?」

你還沒掌握到,本庄的王爺公喜歡粗暴簡單,紅布巾圍在腰間就是混天綾羅,光著腳在泥地裡狂奔追逐脫逃的冤魂,兵貴神速。只是這種採乩太勞累,有時候連那最後死守的三分都得交出去,退駕一鬆懈,七魄中的一個來不及歸位,茂坤伯整個人面部朝下,連日訓乩跳駕,終於不敵病毒侵蝕,送到醫院急診,趕上了天庭觀覽之旅的末班車。廟誌有載,除了第一任揹著王爺公渡海的廟公是臨濟宗樹心和尚,接下來一直到茂坤伯,到你,都是帶天命的乩身。

茂坤伯駕返天庭,也是末日影展的結局之一。

「這改無法度啦。」

「王爺公誠久無來倚駕。」

茂坤伯在隔離病房內,推手一揮。淚流滿面。

兩個十塊錢銅板在醫院的白瓷磚地板反覆跳入疑問,跳出答案,後來就這樣跟茂坤伯慢慢培養出了專屬的QA時間。你所見的又是如此真實,還能聽見阿彩姨兒子的哭聲。那算是一種哭聲嗎,還是笑聲?王爺公是什麼時候開始不降駕的?點了三炷香,你念著降駕的咒,茂坤伯來降,拜請茂坤伯來降!

「作汝走啊,遮有我顧。」

「汝若毋走著走袂去啊。」

無地走。和王爺公的親衛隊,魂歸五營,天公爐的番鬼,桌裙的八仙,斗拱的武將良臣,剪黏的福祿壽三仙,這一庄的老半仙們,隨俗詰屈,盆圓水圓,融入了煉壓與雕琢的有形,同受萬代香煙。茂坤伯不喜歡穿盔甲戰袍,老菸槍適合站在門口,這個時代,門神就是要配防護面鏡無塵衣,一把額溫槍。各燒了五套,方便替換比較衛生,後續防疫還需要茂坤伯的支持與鼓勵。

「王爺公交代,袂當講放著放。」

「無想欲走?」

王爺公沒離開,乩身只能繼續駐守,等待果陀。●

【評審意見】

荒誕的日常◎郭強生

這篇小說的作者相當有潛力,或說極具野心,用半文半白、既鄉土又現代的混搭口條,說了一則貼近當今台灣鄉村社會的熱鬧故事。鄉土二字在此不再掛鉤悲情與農事,而是神明與手機直播、GAP、QR code共舞。

故事的開場是疫情的降臨,地方百姓來廟中求籤不可得,「上窮碧落沒有可供查詢的資料,神農氏都說當年沒吃過這種悶虧」,速速幾筆便敲出了整篇小說的基調。

君不見,在台灣每到農曆春節,各方廟宇抽出的國運籤總會占上媒體版面?而台灣同時又是全球半導體工業的領頭羊,這對比看似荒誕,卻是台灣人最熟悉的日常現實。更不用說,每到選舉時政治人物的四處拜廟。

代天行騙,小說的標題似乎也意在言外。台灣民間信仰總有著與西方宗教截然不同的活力,但少有年輕一輩作者嘗試去掀開,民間信仰在當前社會中的某種無奈與無力感。也許囿於篇幅字數,整體稍嫌零碎,但如此視角確是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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