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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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第二次青春

〔葉琮/自由副刊〕

作者簡介:

葉琮,本名葉琮銘。一九八四年生,桃園人。輔大中文畢業。迷惘於上班迷途中,背後總有文字,時不時迷惑。偶用本名發表作品,詩作曾獲文學獎,其實一直想寫小說,不過寫詩寫得較多。

得獎感言:

這是一篇奇異的故事,卻是讓我非常震動的故事。

感謝這樣一個緣分,讓我描述出來,或許,故事並沒有說得完美清楚。但沒關係,這世上有些緣分真的很難說清楚的,總有那麼一些人,在我們叫住他之前,其實我們早就認識了。

【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佳作】

第二次青春◎葉琮

  吞下這兩顆藥,我開始進入青春期。

  鬍子變細變軟,還是會長,長得慢。睫毛長了,眉毛淡了,髮線濃了,額角生出一朵朵烏雲。青鬢角垂著垂著,垂成一綹黑髮。皮膚變得很細很敏感,一被太陽曬到就刺痛。指甲修剪的時候要很小心,變得很脆。

  每天一醒來就去照鏡子,我在變臉。

  照臉,照身體,照不完。臀部翹起,像藏了軟墊;腹部一圈肉,如今消失;小腿有稜有角,如今平滑;大腿一層薄皮,現在多得一把抓。全身脂肪在乾坤大挪移,來到最顯眼的位置,乳腺開始發育,有異物感,如麵糰發了起來,也痛了起來,按著按著,把它按散。胸部一天天墳起,像挑著兩塊磚,把人往前拖拉。我走在波浪裡,每下一步路都心虛,索性跑起來,跳起來,感受那股奇異的顫動,直到暈眩。

  媽一定注意到了。

  澆水的時候,她目光游移。平常忙進忙出,院子裡一排白百合,列隊等候進門,卻不甚理睬,只專心顧她的紅花。不是說紅花袂芳、芳花袂紅,怎麼這香水百合又紅又香?對待白花,媽總粗心不細膩,說是粗心,其實是偏心紅花。我盯著她澆水,她盯著我胸口,搖晃,搖晃。手忘了停,淋了一腳澹糊糊。

  當晚桌上出現青木瓜排骨湯,加一碗漆黑藥汁。

  烏趖趖,閣油肭肭。

  汝這陣親像囡仔當咧轉骨仝款,開脾矣。

  我笑了,哪有開脾,都快胃縮了。當初喝得不甘不願,那是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青春期,十四歲的我毛髮稀疏,聲嗓尖細,媽不知從哪裡抓來一帖長高藥、轉骨方,黑色的墨汁,浮泛油光,總要捏著鼻子才能吞落肚腸。彷彿那一刻起,頭髮開始出油,臉上不定時孵著化膿痘子,鼻頭又冒幾株黑頭粉刺,喉頭打一個突出的結,雄激素開始在身上發威。

變臉了,柔和的線條褪去,肌骨隱隱突起,青色的鬍髭,一樁一樁打牢。我變得不喜歡照鏡子,怕看這樣的自己。身量一天天抽高拔壯,意味著體內那個女性一步一步死亡,我的成長竟是一種死亡。

同齡男生開始渴望女體,幾本漫畫在班上亂傳,女主角身著衣裳,次第褪去,越翻越清涼,我疑惑衣物之下的她擁有什麼身體。翻到末頁,女主角終於裸裎,跟我的身體不一樣,可以換過來嗎……漫畫轉了手,女主角掩身離去。

第一次心理測驗,醫生要我畫自己的身體。

腦海浮現漫畫中那副身軀。

畫錯了,醫生微微笑。

多了或少了什麼?

不會很難回答,加上,減去,這一截多餘。老早就想跟媽說,這不是我的,親像魚的刺,愛剔掉,親像菜葉的尾仔,愛捻掉。或者一塊過肥的肉,摔到砧板上,修掉邊邊角角。那麼簡單就好。

很難,說不出口,一句話三斤六兩重。媽說汝想欲創啥,哪會三不五時出現我面頭前?我歡喜看汝挽物件。媽的目光掠過我胸,再掉轉花前,剝掉雄蕊的花藥,替小花苞摘頭,使主枝更加健美。輕輕摘掉,拈花微笑一樣摘掉。

後來我又畫了美人魚的身體。

多了或少了什麼?

不多不少。

小時候渴望美人魚玩偶,親眼見到卻覺得害怕,怕被看穿,自己其實跟人魚一樣,是個妖怪。遮遮掩掩,只買了人魚童話書,有神秘綺麗的插圖,永遠無法結果的結尾,還有那條尾巴,美人魚也有尾巴,但美人魚只有尾巴,沒有男生的東西,也沒有女生的東西。青春來潮、明白人事之前,沒有男女,不帶來任何困擾,我好希望所有人都是人魚。醫生不再說對或錯。

汝佇咧烏白想啥,緊飲落去。媽的目睭掠我看。

烏塗塗。

飲落去,烏塗變成金。

汝攏食一屑屑仔爾爾。緊食,莫佇遐戇戇想矣,頭一擺轉大人,看汝飲了了,隨後就抽懸、拔懸。這雖然苦,毋過食苦就當作食補,轉大人這項代誌,本成就是艱苦頭、快活尾。

這是我拆的青春補藥仔,摻了真濟物件,????三點鐘矣。汝愛堅持食,繼續拚落去,莫破功。這陣親像幼鴨仔當咧脫毛,花蕊佇咧望後冬。

過冬就會變紅,變芳。

這喝了會變回男人。當初天天喝,這暗墨墨的湯水是苦毒,害我憂頭結面,不論如何滋補,對不上我的症頭。我跟媽說,這款藥仔食了是別款應效,我要的功效不是抽高拔壯,而是美麗,就是媽最愛說的媠。

這款,較有應效……我拿出我吃的荷爾蒙,一粒抗雄,一粒雌激素,將兩粒小藥丸在媽面前一口吞。

人真正會媠。

什麼都變細,媽,就是妳說的幼,妳看我身軀,幼秀骨,幼秀跤;妳看我的皮,白蔥蔥,幼麵麵;不粗皮,不出油,難得才流汗,流的汗也沒有味道。

媽金金看,目睭大大蕊。

這藥雖靈驗,其實有缺憾,我沒跟媽說。肌肉開始流失,爬樓梯會喘,提東西會痠。挪動機車時,雙手使勁,記憶中同等的力氣,竟然搬不動。醫生提醒過,服用女性荷爾蒙之後,最大力氣會比以前小上許多;醫生還說,最大的影響是生殖力。每天早晨醒來,感覺那不屬於我的東西,正一點一滴萎縮,直到某天完全喪失活力,完全凋零。不過我不覺得遺憾。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慾。

汝愈看愈媠。

媽目睭金金,願意我繼續吃。毋過,我欲知影汝會變啥物款形,家己病,袂使家己醫,食著藥,青草一葉,食毋著藥,人參一石。汝定定烏白食,我驚會傷身害命。

她決定陪我去見醫生。針扎下去,血汲滿滿一管,紅豔豔的液體像濃縮的鮮花。驗了荷爾蒙濃度,測量骨質的密度,一切順利,醫生表示將加重劑量。

接下來妳體內荷爾蒙,即將跟原生女一樣高。

再下去不可逆,確定不孕。

不過妳不會留戀吧。

我願意繼續吃荷爾蒙,我知道我在對抗的是什麼。

妳現在就像少女在轉大人。

不用太久,青春期很快過去的。

媽一路花謝無聲。回家後,我說要給她看一些東西,又怕她難為情,其實是我自己難為情。媽這才笑了,說毋驚,啥物風風雨雨,毋捌見識過,天頂飛的,塗跤爬的,水底泅的,攏總見識過。我說妖魔鬼怪汝一定毋捌看過。

拿出以前畫的圖,女人的側臉,女人的正臉,她說媠人媠噹噹,又說看起來熟似熟似,汝畫的敢是我?下一張,女人的身體,媽的臉紅記記,笑著說真歹勢,驚人見笑。

下一張,美人魚的身體。

這是啥?頂面是人身,下底是魚尾,我確實生疏。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魚,媽汝敢知影這台語欲按怎講?媽說我嘛毋知影,這是魚抑是人?又說這款尾溜,我生目睭、發目眉以來,毋捌看過。毋是鰗鰡,毋是海鰻,親像海翁,抑是海豬。毋過這會變作人,無定著是魚仔精。

我笑著用肩膀偎她一下。

我跟媽說,這是傳說中的生物,大家都叫她美人魚,台語我就真正袂曉唸。我嘛毋知伊是魚抑是人,大約半魚半人,毋過伊想欲變作人。生毋著身,生毋著冬。

媽疑惑,敢真正有這款性命?我回答傳說啦,啥物是傳說,是白賊話,抑是嘐潲話?我也霧嗄嗄。真的抑是假的,一半一半,毋過有人捌親目睭看過。

想起學校作文課,一定會遇到的題目:我的志願,誠實填上美人魚。課堂上老師直接說,人長大,樣樣可以做,開火車、開飛機,還是開火箭、上太空,都讓你開,但是當不成人魚,除非上一代有魚的血統,有妖怪的血統。那一刻起我開始學習埋藏,把所有秘密,埋得深深地。腦袋瓜彷彿自一片渾沌中,有天地成形,明白人再怎麼努力,也是跟血統的。

吞下這兩顆藥,在血液裡加速。

劑量一高,心緒更敏感,皮肉在長,皮肉也在傷。明明微小事,或一些陳舊事,輕輕拂過,都如狂風摧折般顫動。

服藥而懶。

身軀軟膏膏。

一陣香,香得刺鼻。

花開了,是百合。媽說從前叫山蒜頭、司公鈃仔花,司公鈃仔就是道士的銅鈴,一邊誦經持咒,一邊搖搖挵挵,向鬼神招手。我笑媽在院中插一排法器,嫌不夠,還去花店買另一款百合,布置神明廳。百合花開,總是垂著頭,風一吹,搖搖挵挵,彷彿聽得叮鈴聲響,不知在奏鳴什麼。

我抑是學汝叫伊百合,名較媠。

院中一排白爍爍,我幫媽種起來的,種起來就有花可摘,神明廳就有花可擺,免去買花之勞,沒想到媽還是堅持買,她要紅豔豔的百合。那是香水百合,難得找到帶球莖的,花期過後留下來,蒜頭般一瓣瓣,替它搬家,餵它花肥,可惜從來沒能過冬。媽總說要向望,向望後冬,望著望著,球莖成了一顆顆腐爛的傷口。

紅花種不活,白花倒活下來,那是台灣百合,本地原生種,平地到高山都可以開,從此院中一列隊伍都是白花。但媽不心灰,不活就再買,她要那一種色水,四季開,四界開。高大的神明桌、低低的木質矮几、透明如鏡的窗邊,染上青春顏色。

是她說的,水紅仔色。

服藥後,聞香水百合總是太香。穿過神明廳,穿過張揚的氣味,來到院中,去聞淡雅的白花。台灣百合潔白無塵埃,媽卻歡喜室內沾染紅塵,是她說的,紅媠烏大範?

盯著她澆水,澆水要澆透,又不能泡到爛。

媽停下手邊工作,抬頭望我,告訴我紅花、白花的往事。

生汝盡前,我捌去求花。踮配天宮正殿內底,生兩欉牡丹,一欉白牡丹,一欉紅牡丹,欲求囝兒的人,踮佇神明面頭前,跪落去,稟告家己的生辰佮願望,求一蕊花。

求白花就會生後生,求紅花就會生女兒。花拿返來,掛佇頭殼頂,又閣愛囥佇眠床頂。早知影汝欲作查某,當初時就挽紅花,汝嘛袂遮爾辛苦。

紅彤彤。

汝講花?

我講汝的面。

偷懶兩天沒吃藥,就出現類似更年期的熱潮紅。紅色染上臉頰、鼻尖、耳垂,我的血液夾帶罪惡,風起雲湧,衝向皮膚表面,媽卻以為美。輕輕的讚美,聽起來響亮。

我趕快補吞那兩粒青春藥丸。

食這靈邪的藥仔,食到最後,就會當全然轉骨、轉作查某人?

應當會使。

回診時,荷爾蒙濃度達標,跟原生女一樣高,醫生說可以停藥。我鬆一口氣,終於度過青春期了。還沒過完呢,還有一項挑戰,醫生微微笑。

下禮拜排刀。

我不語。

這不是妳渴望許久的?斬斷一切,斬斷過去所有的連結,還留戀些什麼?不,我不留戀,只是怕手術失敗,怕痛。

不會痛的,全身麻醉。

臨走前,護士向我道賀,快要跨過去了,手術之後就算真正的女人囉。她的話聽起來很真實,像一把真正的手術刀,去掉不屬於我的東西,喀擦,喀擦,什麼都沒有。只一把無形的刀,虛空中不斷比劃著。

一陣香,像一雙手摀住口鼻。

一陣雨,毛毛仔雨。

媽在院內澆水。趁現在去廁所,緩緩擠壓、收縮,練習全新的方式排出尿液。一開始滴滴答答,像下起濛濛細雨,媽總會站在門外,一副要衝進來的樣子,說我欲入來看汝。我求她別進來,我自己處理,她說好,那就倚在門外,用耳朵聽。媽的耳朵很像眼睛。

像毛毛仔雨,落不完全,始終無法順流而下。沾溼屁股,噴到腿上,滴到地上,不敢太用力,怕觸動傷口。要到手術後二十天,才漸漸拿捏好力道,滴水聲變成水柱聲,聽起來十分心安。媽也心安,毛毛雨或是大雨,她都聽在耳裡。

汝出來看花。

今仔日一定愛出來。

步出房門,媽用銳利目光從頭到尾掃射我一番,竟推我回房,去換紅色上衣,純白的裙,不能一身黑。

我回不方便,換一次就費力,伊無我的法。緊來,緊來,時辰到矣。

院中擺一桌,鋪滿滿看無桌面:鳳仙花、雞冠花、圓仔花,紅光滿臉;兩根帶尾葉的甘蔗,面皮青紫。媽還備上七味碗、七碗甜芋、紅龜粿、紅絨線、胭脂水粉,是她常常掛在嘴邊的厚禮數。旁邊清水一盆,毛巾一條,紙糊樓閣一座。

院中一排盛放的百合,今天失色。

舊曆七月七,七娘媽生,咱來做十六歲。

一枚古銅錢,刻有太極八卦,媽綰在我脖間,旋即幫我脫下,皮膚留有銅的冰涼。細漢綰過,一年換一次線,換到第十六年便不再配戴,轉大人了。今日卻出現眼前,不是已經被神明收走?超齡多久了,還做什麼十六歲。我內心抱怨,媽,我都可以生一個十六歲的了。

但我沒阻止她,只是模仿她,雙手合掌,像十六歲的孩子,佇立在她漸漸縮小,身影的後方。看她代我稟告神明,嘴唇唸唸有聲,雙眼緊閉,眼皮翕翕動,像是做夢,也是做決定。

汝看,七娘媽亭,我專工請師傅糊的。

原來不是樓閣,是樓亭。彩紙雕了花鳥,塑造神仙人物,彩紙也糊成皮膚,不知祂們有沒有心肝。纖細的竹枝子是骨頭,單靠幾支幼秀骨,撐起整座樓亭。香火中搖搖欲墜的青春。

我依媽指示,跪下,準備鑽過樓亭。用鑽的,是媽說的軁。

一陣痛,傷口裂開了。媽見我臉發白、冒冷汗,說汝的空喙這陣閣會疼,袂使跪,說完自己把樓亭擎得老高,較緊,較緊。我忍著痛說,我共汝鬥相共啦,鬥陣攑懸。媽說汝來攑,誰人欲軁?

莫厚話。軁、軁、軁。

彩紙當頭,糊上整片天空。

斡正爿,袂使斡倒爿。

像在投胎。要轉世了,照規矩等待,照規矩輪,只是輪到妳時要鑽對邊。從前妳往左邊,出亭才知道左邊是男生鑽的,男左女右,一念之間,一步錯步步錯,這次務必管好雙腿。一開腳,裂開了,舊傷扯出新傷,下半身火燒起來。不能等了,就是現在,鑽右邊,再錯邊就沒機會了。

起身,成人。

傷口潮潤,一片水淋淋,不知出了多少血,等等要重新換一輪紗布。我跟媽說,毋驚,毋驚,沒有我害怕的東西。命根子都能捨棄了,還有什麼東西能致我命。血往下流,沾上褲子,還好穿的是黑褲,暗漠漠,媽不會發現。

感謝七娘媽:孩子平安長大,有七娘媽相隨,今日青春路途行一半,還望多多勞煩。似曾相識的場景,好久了,久得像前世。七娘媽祢還記得嗎,那是二十年前,曾經同祢道別一次,可惜轉骨轉錯邊,今日再來相送。一路順風。

紙糊的樓亭,火燒得特別興旺,竹枝子不知浸過什麼油,劈哩啪啦響。鬧熱滾滾的黑煙,一蓬一蓬升空,媽的雙頰泛著紅光。

晚上熱了菜碗,燙了芋頭,給七娘媽吃,也給自己吃。煎紅龜粿時,加太多油,變得油肭肭。媽說做查某人真毋簡單,我偌欣羨做查埔人,查埔人會使凊彩穿,凊彩著會使出門,查某人袂使,愛穿裙,愛穿懸踏。

古早人猶閣講:查某囝仔,韭菜命、菜籽命,毋過我是查埔也著疼,查某也著晟。我回她:我袂曉做查埔人,嘛做袂成查某人,我一半一半。

按呢更加愛共汝疼痛。

過了今晚,真能變身完成?媽認為她的秘方、她抓的藥、她拜的神明,都比醫生來得靈。

我家己嘛轉過一擺骨哩。

先生予汝吃啥荷爾蒙,予妳遐爾仔喘,為汝開啥物刀,予妳的身軀虛羸羸,消瘦落肉,賰一支骨。阿母的撇步,予汝變作一枝花,有較懸,有較媠,這先生差濟咧,袂得比。

猶有代誌未收煞,汝緊出來外面。

來穿月光。

媽要我捏緊五隻針,拈起五色絲線,青紅黃白黑,對著月亮,從細小的針眼望出去、穿過去。我說這也太難了吧,媽叫我莫厚話、詬詬唸。手微微發抖,線頭毛了起來,怕穿整晚都穿不過。好在不用跪,不會扯到傷。

月亮橢圓,尚未全部圓滿,五隻針,襯著月亮,好像一個針包。洞很小,線很細,風吹來,月光稀微,一眨眼卻順順穿完。媽還看不清楚,說目睭才????一下,一霎仔久汝就穿過矣,乞巧成功,汝擁有一雙巧手矣。

接著來撒粉,抓一把水粉,拋上屋頂。我驚呼,這牌的蜜粉貴參參,我都捨不得用,幹嘛撒到屋頂?媽嫌我小氣,拜拜不能寒酸的,撒一半到屋頂,給織女用用看。我轉身回屋內,想拿麵粉來充,媽說又不是要揉麵糰,抹整臉麵粉,織女會生氣,用真的水粉,才會皮膚幼、面肉白。緊咧,莫拖拖沙沙。

月光下,屋簷一片白。

陰曆七月七,晚風涼爽,青春期就要過完。

隔天媽陪我回診,醫師卻把媽請出去,留我獨自面對。他鬆開紗布,拿出望遠鏡般的器具,對準傷口,我微微發抖,告訴醫生傷口一直無法癒合呢,他卻露出滿意神色,說手術很成功。全新的器官誕生,彷彿開天闢地,出自他的手筆。那麼,我的青春期算是完成了吧?醫生神秘地說還沒。藥也吃了,刀也動了,怎麼還沒完?

最後一關。

Dilation。

月光白病床,大字型平躺,綁手、綁腳,別想逃。我目睭金金,看穿戴白衣白帽的護士,用白手套包裹的手,舉起一件詭異的器具,一頭粗一頭細,像白色的蠟燭,還沒點起火焰。我在參加活人的祭典,而且我是正中央的那塊肉。

術後的維持叫作Dilation,就是擴張術,我們示範一次,之後靠妳自己維持,使用這件工具幫助妳撐開通道,千萬不能讓通道癒合,不然就前功盡棄了,癒合了,就失敗,這是一道不能合起的傷口。我漠然說,就讓它整個封起吧,反正也用不到。護士安慰道,別放棄,說不定哪天遇到喜歡的人呢。

一吋,一吋半,二吋,二吋半……還不夠,要到六吋才行。

白色的蠟燭,一截一截,釘入我肉身,雙腿彷彿被劈開,身體被扯成兩半,腸道、尿道受到擠壓,開始脹氣,產生尿意。已經極限了。我央求她停止,哭著對她說,這器官用也用不到,以後是沒人會愛我的、沒人會愛我的……

張口卻無聲。

一隻喑啞的嘴在掀動兩片唇。

回家媽說什麼問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說。該怎麼說呢?躲進浴室,放滿一缸熱水,把整個人泡進去,水淹頸際,嘩啦啦溢出缸外。媽是否又耳貼門外,聆聽我動靜?水中一切動作都無聲。我靜靜撫摸那道傷痕,原來世間有這種傷痕,堅持不能密合的傷痕。白煙蒸騰,人溶解其中,想起往事,身體開始變輕,時間開始變慢。

一身傷,還沒見過這種傷。曾聽聞有人臉上帶疤,拚命曬太陽,想把疤痕曬黑,把皮膚也曬黑。我倒是懂那樣的疤,什麼東西都一樣顏色一樣面目比較不會尷尬。熱水泡太久,皮膚泛白起皺,腿上浮出三兩點淡疤,都是上個青春期留下的,平時隱身成膚色一部分,淡淡的像往事,像上一輩子的事,其實我這一生就好像做了兩世人。往事流過身體,從前覺得燙,如今只剩下涼。

咚咚咚,咚咚咚。媽催我別泡那麼久。

我欲起來啦,媽汝莫踮外口偷聽。

欲起身。

尾巴長成雙腳。

從水中走向陸地。

回床後拿出酒精,將雙手連同蠟燭完整擦拭一遍。農曆七月下旬,漚鬱熱,分外覺得酒精冰涼。然後塗上潤滑劑,然後打開手機,設定計時器,順便撥放影片,轉移注意力。模特兒正在走秀,台上衣裝如流水滑過。

一切就緒。一頭粗一頭細的東西,像古代的刑具,對自己行刑反而比較難。開始了,喘一口大氣。處在時時見血的恐懼之中,身體不由自主蜷曲,可憐的身軀,微賤的身軀。感覺到了極限,我就停,撒手放下一切,不像護士要求一定要擴張幾吋、深入幾吋。這條通道若是變淺、密合,也就順著它吧。這樣一想,才稍稍放鬆。自己真的很難對自己下手。今天一吋就休息,明天的路途明天再說。前方未知,吋步難行,一天進步一吋就很好。

咚咚咚,咚咚咚。

汝佇咧創啥?我欲入來看汝。

我忍著痛,顛簸向門,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緊緊抵住門背,像抵著人生的一切難堪。嘴巴想吶喊狂吼,卻只能無聲掀動。媽妳不能進來,我是妖精在修煉,讓我靜靜關在自己的洞穴,我不願妳看到、聽到,我變成這個樣。這是我最後的尊嚴。

埋得深深地。

我們這樣的女人是妖怪命。一步步,從水中爬向陸地,在水面掙扎呼吸,步步皆修行。醫生說Dilation要持續三個月,最後三個月,我能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再度過一次青春期?一定要撐下去,一定要撐開。動物修煉千年,才得以幻化女形,忍上三個月,很值得吧。

很少開房門。有時打開一縫。

永遠一陣香,就會心安。

花在,媽在。

不願媽進來,讓花香進來。媽要我別老關在房間,催我幫她顧花,我說妳比較會顧,我不想沾蟲。栽在泥地的百合,引來蚜蟲、蟎蟲、蠐螬、地老虎,相伴相隨,媽都不怕,微笑將牠們拍扁,微笑捻掉,拈花微笑一樣捻掉。看來做女人她比我有勇氣。

自從在餐桌上露出幼秀的手骨,媽就一直呵咾我,比她還女人了,不像她手粗腳粗。我說妳不是手腳粗,是心粗,常常粗心澆水,不是沒澆透,就是澆太爛。不過妳有男人的氣魄,要做女人,就要做有點男相的女人。不像我,男人的優勢也沒,女人的優點也學不會。

我欲妳佮我做伙,幫助花欉過冬。

過冬。花欲眠夢。

走出房門時,時序已入立冬,院中一排百合蔫蔫去,綠葉萎黃,春夏秋都能月月開,一片白。立冬後,上半身宛然枯死,下半身睡著了,不知夢到什麼?

台灣百合可以就地過冬,埋得很深,在溫暖的地底睡一整個冬天,做上好多夢。只要餵它一點補藥仔,補補行氣,來年又可以轉一次骨。我請媽買燕子牌花肥,營養,不容易生蚊蟲,這牌藥對這款花的症頭,像她自己常說的,食著藥,青草一葉。

媽卻跑到厝邊隔壁,要來一帖轉骨方,自製的有機肥,用廚餘慢慢發酵,慢慢熬。黑色液體,白瓷碗裝,像一碗烏青凝血。遠遠聞得一陣臭。

塗就是伊的衫,妳莫褪光光。

白花過得去,紅花卻過不去。香水百合無法就地過冬,得捧著球莖,細細修剪鬍鬚,封印冰箱,永凍的天地,來春埋回土,卻從未發芽。滿懷心願的球莖,在土裡腐爛,一個個破洞傷口,讓人心疼很久,便不忍心再去試。思念紅花,直接買沒有球的來插,月月開,連冬天也紅彤彤,唯有卸去玻璃紙時心疼一下,有枝無球,像被砍掉腳。放在花瓶裡依然可以開很久,香很久。

可能不接地氣,天生無法過冬。

陽光晴好,我請媽在院中空出一角。

稍等欲來洗被單、曝被單。我嘛欲來過冬。

媽想要幫我洗,不用的,不能的。今早擴充時又流了好多血,髒污了被單,一塊黑帶紅,不能讓媽看到。我蹲踞浴室不停刷洗那塊污痕。

烏????紅。

餐桌上,媽又熬了藥汁。她說我嘴唇老是蒼白,精神毋好,血氣袂順,需要補血行氣。難不成被發現了?

這天媽端來一碗清湯,終於不再是黑的,細看卻不是清湯,灰灰濁濁,是符水。不知她又去拜什麼神明,是保佑闔家平安還是身體勇健?有燒香有保庇,有食藥有行氣。反正符水也是一種藥。

整個冬季開始多夢。

一群穿著奇異的老人,把我團團圍住,七嘴八舌不知說些什麼,像是聽不懂的語言,只沙沙一片,嗡嗡嗡、嗡嗡嗡。末了聲音突然清晰:出世時有確認過,是查埔囝仔。

汝到底是穿褲的,抑是穿裙的?

我發不出聲音。

又夢見一位身穿古裝的女人,從月光中走來,渾身異香,看我看不停,我無法別過頭去。她身上戴著鳳仙似的金花,問我是男亦是女?要怎麼回答?這是如此艱難的問題。盯著她流水般的衣裳,默想很久,現在算男還是女?跨到一半,一個坎站,往後看是男,往前走是女。每每在為難中轉醒,已是清晨,窗外有微光。

她常常入夢。有一晚鼓起勇氣,抓住她的衣袖,嘴巴張得老大,大喊帶我跨過去、帶我跨過去,青春就要來不及了……

抓住一隻手不放。

是媽。

夜夜喊暝,汝哪會親像紅嬰仔,半暝啼哭。我倒在她肩頭,眼淚珍珠般滾落,我好害怕,怕傷口永遠好不了,青春期永遠過不完,我跨不過去了。術後第一次在媽面前落淚,媽不語,只任我哭,像珍珠一般包容。服用荷爾蒙之後,心緒更加幽微,常偷偷哭,但在媽面前總忍住。好久沒這樣哭過。

我跟她說,變完了就跑走,跑得遠遠地,沒有人認識的所在,一個全新的地方,沒有熟人,不會被指指點點,不會給妳丟臉、添麻煩。媽說妳不能走,妳跑走我怎麼辦,百合怎麼辦。我說,那別人問起我是誰,妳該怎麼回答。

我就講汝是一隻美人魚。

媽要我別怕出門,練習像真正的女人一樣走。我說我不想走,腳步一動,下身微微刺痛、發癢,走起路來,兩腳開開,摩擦生疼,走得又慢又醜。我也想搖曳生姿,走得像一朵跳舞的百合,但身體總一下熱一下冷,一陣畏寒,好像有一根針,在傷口上來回縫。媽說是空喙欲收喙啊。

我們互相約定,不許再偷偷哭了,眼睛會哭瞎,美人魚的眼淚跌落地,親像珍珠落塗,多可惜。還有好多事要做呢,要去剪頭髮,要去照相,要一起去挑新衫,一起換新的身分證。

我欲佮妳做伙,鬥陣做足濟代誌。

好多事。母女之間的事。

首先是剪頭鬃。

本來約好上美容院,她終究還是親手拈起我一綹髮,捏著一把刀在空中比劃。崁頭崁面,親像烏雲罩月。我說不想剪,還想留更長,但頭髮的尾溜打了結,搓搓揉揉解不開,越解越亂,結成一大球。媽說這樣只能剪掉,她會慢慢來,會細膩。

找不到大面的鏡子,她想移到梳妝檯前,我說那會弄髒妳的房間。術後就沒有勇氣照鏡子,不知現在變什麼模樣。成功了,失敗了?我怕看到自己。

直接剪吧,不用鏡子。媽的眼睛就像鏡子。

我摩娑著髮,感覺一下長度。過耳了,過肩了,這樣的長度要留很久、等很久,真捨不得。修修剪剪,剪掉受傷的髮絲,這種刀落下去比較容易吧。彷彿感覺有點疼。

媽在尾溜抹上香油,給髮尾補一下元氣。這是什麼油?媽說絕對有應效。又不知從哪裡聽來的青春撇步?既然她如此自信,那就抹多一點吧。貪心地澆上,裹滿滿,任憑香油滴落,落在肩胛頭,再流向尻脊骿,四界流。

烏金烏金。

吹風機發出熱風,朝我頭髮吹,卻好像朝我的臉吹,在這個艱難的冬天,分外覺得溫暖。媽拿起梳子,輕輕梳,柔柔按摩,突然「啊──啊!」叫出聲來,媽汝是按怎,莫嚇驚我,我驚甲心臟強欲停。媽重新拿起剪刀,嘆氣說,汝哪會發出白頭鬃,我來共汝挽掉。真的嗎?剛剛還呵咾我的頭毛烏金烏金、烏㽎㽎,妳老花眼了,剪頭髮剪到目睭花花。我起身奪下那根髮,屋內看不仔細,跑到院中,對著天光照。

一陣風來,那根白髮從我手中溜走。

青春,一目????仔。

再來是翕相。面對相機,想起對鏡的時光,好久沒照鏡子了。照相館的強光模仿太陽光,目睭金金,張得很吃力。我突然用雙手摀起眼睛,怕看到自己,感覺那似水流年正在旁邊滔滔刷洗。

手擘乎開,目睭擘乎金。

斡倒爿,淡薄啊。

斡正爿,淡薄啊。

老闆對媽說,查某囝生了足媠,面色紅,面皮光,真好翕。媽告訴老闆,這是伊轉大人了後,頭一擺翕相哩,今仔日是伊的大日子。老闆一臉驚異。

隔天一早出門去拿,沒等媽作伴,獨自去見相片上全新的自己,成功了,失敗了?沒想到老闆說媽剛剛來拿了。回去一段下坡路,我從小碎步變成小跑步,一顛一顛,有點像魚類撐著雙鰭拖行。突然懂得人魚初上岸,走在波浪裡的心情。術後第一次走那麼急,忘了傷口裂開的恐懼。

一群高中女生在我前後追逐,身軀輕盈,穿著我當年渴望卻永遠沒機會穿的制服。一股微微汗味,先跟我錯身,棉質布料,混合酸鹹氣味,有點刺鼻,使我想起體育課後教室的悶。我放慢腳步讓她們先過。其實不用放慢,她們自會超越我。

一路飄揚,流著汗的一條路。

到家了。院子裡的台灣百合還在冬眠,土壤焦涸涸。推開門,呼喊媽,等無回音,不知她又繞去哪?來到神明廳,見香水百合垂著頭,花瓣和葉片澆過水,一片溼淋淋。陽光靜止,矮几上,有什麼東西發亮。

照片靜靜躺在那裡。

不知是太緊張,還是剛剛疾走一段路,在寒冷的冬天,背部竟透出一層薄汗,下起毛毛仔雨。終於要見面了。我一拿,先掉下一張紙片,是舊的身分證,那張熟悉的臉,看起來好像前世,這一生做了兩世人。術後曾這麼想,要把所有舊照片銷毀,永遠埋葬過去,今天卻覺得,活著是伴隨失去你的。舊的夢,新的夢,透明夾子裡還有空位,知道有你在,也很不錯。

接著一張,是新的大頭照,分割出八個頭像,等著被剪刀裁切。我看了又看,還是拿到院中,對著天光照。八副臉譜,哪一副都很陌生。拚命安慰自己,大頭照容易失真,又擔心會不會拿錯照片。經歷那麼巨大的轉骨,自己真的認不出自己了。

我走到真實的鏡子前,早有一人等著。

我點點頭,她點點頭。我眨眨眼,她眨眨眼。我用右手撥撥頭髮,她用左手撥撥頭髮。她就是我了吧,不會錯的。我甩手、踢腿、張嘴、跳躍,我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我靠近她,她靠近我。

露出那道即將跟隨一生的傷口。

已經不痛了。

【評審意見】自我穿越與建構◎楊翠

〈第二次青春〉寫的是變性者的身體變化與認同辯證。小說精確地以「第二次青春」擬寫「變性」;第一次青春期,是上天將靈魂裝錯身體,第二次青春期,過程雖然十分痛楚難耐,卻是主體的自主選擇。

小說基本上採取現在進行式的敘事手法,一方面透過具體的、入微的身體疼痛書寫,營造出鮮活的「感知空間」,另一方面則以意識流的敘事策略,靈活調度時間與空間,讓主體的思緒穿行在兩次青春期之間,通過這樣的穿行,形成主體的自我穿越與建構。

小說的另一個特色,是母親在孩子進行變性手術,進入「第二次青春」時的全心守護。這並非美化變性認同中的母子/母女關係,小說中並未寫明母親是否「支持」孩子變性,但確實是在他的變性過程中「守護」在旁;比起「支持」,「守護」更符合母親的心理狀態。再者,小說在各種象徵的運用上,頗見巧思,如改寫美人魚尾巴的意象,指涉非男非女的多元主體;改寫傳統民俗「蓮蕉花」的寓意,以「白百合過冬」,擬寫走渡「二次青春」的痛楚,象徵主體走向自由天空。圖:michun。葉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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