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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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 淡淡的,三月天

〔游玫琦/自由副刊〕

作者簡介:

游玫琦,1961年生,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中央密蘇里大學大眾傳播研究所畢業,曾任立法院委員助理、運動雜誌社主編與佛教教團研究員。

得獎感言:

「文學……真的很好,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值得複製的。」一個不是很熟的鄰居曾在電梯裡跟我說。「為什麼你只是寫一篇文章就可以拿這些錢?」一個朋友在我領獎後跟我這麼說。寫作真是件奇妙的事。但我最想說的是,感謝大家!

淡淡的,三月天 ◎游玫琦  

「好的!你是我們的長官,我們堅決鞏固領導中心!」上午,忠孝路旁咖啡店前一個白領男子對手機大聲講,很鏗鏘有力。「我們堅決領導鞏固中心……嗄!……這樣啊!怎不早講,幹!」男子的幹字特別響亮,令一旁的他懶得側目,只想快點離開這嘈雜的紅綠燈路口。他遙望路面,往前移了幾步,很高興看到車子來了。

一部白色BMW休旅車滑近,輪子下的地面發出微弱的彷彿落葉被踩碎的聲音,車身通體潔淨透出盈盈的乳白光,不像開在市區,而像是梭巡於它自己獨有的空間。他毫不遲疑地打開門,儘管不知這趟行程要去哪。

一上去,駕駛座上的女人雖有神采卻掩不住眼底深處的倦意。「臨時找你,不好意思欸!」她一邊拿下太陽眼鏡,露出秀白臉龐,語氣帶點歉意,但整個人在說這話時並不著力,輕雅而淡然。事實上無論她說出什麼令人困擾的事,也是這一臉令人有點挫折的自若,而這也是她當初吸引他、引起他好奇的一種特質。

他遞給她保溫瓶,是出門前給自己煮咖啡時多備的一份。「不會啊!偶爾來個驚喜也不錯。」他說,脫下深灰毛呢外套,扔到後座,也戴上墨鏡。車內隱隱響著女音低低的吟唱,輕柔得像耳語,襯著他們無語的自適,在大馬路上猶如在房內隱私的親近。

「想去哪呢?」過陣子後他問。

「還沒想到呢,你有什麼想法?」她轉動方向盤的模樣仍如手舞般優雅得很性感,眼睛微微瞇著,一副這完全不是什麼問題的神態,令他無意再問下去。他打了個早起哈欠,喃喃說隨她愛怎樣好了。

他們先在加油站加滿油箱,買些礦泉水,就朝高架道路的方向前行。「去山上好嗎?天氣這麼好。」她問。車內光影浮動中,他瞧見窗裡自己的倒影,嘴角深影顯得面部表情堅硬,但其實他心情還不錯。「陽明山吧!」他明白她的心意。她點點頭,開始哼著曲子,頗為愉悅地。

她開啟了話匣,問起他家的巷子怎在定位導航中找不到,還說他仍是那麼神隱,不出沒於網路社群,之後順道問候起他祖父──他們曾有一面之緣。

「……只是想找個人好好說話而已。」她歎了口氣悠悠地說。

他在墨鏡下舒適地閉目養神,昨晚他仍舊睡得不大好。「灣區無聊啦?」他問。

「也不是這麼說,在哪都一樣,就每天的生活……你知道我的意思。」她溫溫地說,但話裡明顯有一絲倔意。

他微微睜開眼,拿掉墨鏡,窗外濃濃的白雲連成群山一般,在近午的陽光下,光線反射如銀雪。他們確實有過一段時間,在寬闊的、天空很藍的美國鄉村公路上往返,去上課、買菜,或是放假時去臨近的州立公園野餐。

「最近,我總有個感覺,就是有些話要跟你說,好像還有什麼沒說完……」她柔柔說著,頓了下來,沒接續,形成一種奇妙的餘韻。

「那說啊……」他還沒說完,她忙補上:「也不是什麼啦,就一個感覺。」車內音樂已停,她以白細手指輕敲咖啡色皮質的方向盤,像跟隨一種他聽不見的旋律。

他們之間那段交纏的青春,那些緊緊的擁抱與不厭倦的激吻,如今光是想想就夠老久了,雖然難忘,不過終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還能這樣見面,其實我真的沒想到。」他說,聲調低低的。兩個人嘴角都含笑,靜默好陣子,一曲彼此都熟悉的〈Un-Break My Heart〉音質精緻地揚聲迴盪。

他們倆是在兩年多前一次聚會上偶然重逢,之後只要她回台出差,時間允許的話就會相約吃飯,談些工作的事與她正在交往的人。還有兩次,兩人喝得盡興之餘,算是清醒地一起住進飯店。第一次還帶點試探意味,任由動情的愉悅蔓延,且走進房裡是那麼順理成章。但第二次時,她輕咬著他耳朵問:「我們這樣會不會變成習慣?」他只是壓著她,看她的眼睛,在那瞬間她似乎問得認真,但沒多久就散渙得很快,有別的東西在那裡,跟欲望在一起。事後他回想,那不是所謂的空虛與身體的需求而已,他很明白還有些別的,或許就像她說的,還有些什麼想跟彼此講。只不過他從沒想過要表達出來而已,就算有也都在床上私了吧,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庸俗的男人。

他們沿著新生高架道路與台二甲線行駛,經過市立美術館、圓山與故宮。雖是冬日,淡灰雲層上的陽光仍很熾盛,不時掙脫露臉,路面與林木上閃著薄薄反光。她的座車在快速行駛時帶著無言的華麗,成熟的事物所具有的平穩。他輕撫她椅坐上的真皮套,歎說是部好車。她專心目視前方,問他想開嗎?但他沒回答,只是閉目舒放,感受窗外暖光的照射。

突然,她把車停下來,「你來開吧!」她說,微笑著。這時車子已上了後山,在一處長著蘆葦的斜坡邊。他們走下車,在交會時兩人擦過肩,他回頭看著她,被駝色毛料連身裙給包覆,踩著粉乳色尖頭高跟鞋,依舊是他記憶中一個美麗的身影。

蜿蜒的山路幾乎沒什麼人,陽光稍褪了,枯枝落葉顯得寒磣。他說想換頻道,聽聽不嘈雜的樂曲。她選了一會,放出一首平均律低音提琴,似乎沒有重複,實際上又不斷迴旋。「先找一間旅館check in好了,想散步的話我們再出來走走。」他半徵詢她意見似地說。

她看著窗外,欣賞蕭瑟的山林景色,半晌才回說:「好啊!可以先休息一下,吃個飯,車廂裡還有一、兩瓶酒。」他慢慢開,依照導航上很單純的路線,說要去一家新開幕不久的溫泉旅館。「嗯,可以,就大套房……」他邊開車邊打手機訂房。「我要有長沙發的房間喔!」她在一旁補充,似乎挺在乎這個條件。

他牽著她的手,背著黑皮背包,手提她的皮筒酒袋和一個小提袋,走進寬敞的看來是和、泰式混合風格的旅館大廳時,長條柚木櫃台上居然沒人。「不好意思,是宴先生嗎?」一個穿黑西裝看似飯店經理的人,從旁急忙走過來。他點頭說是。「喔!真是不好意思,剛剛我們這個區跳電,他們去幫忙一下,」他指著櫃台的方向。「電力公司的人已經在處理了,說一、兩個小時就可以好。」他一副信心滿滿的神情顯得愉悅,還用結論似的加重語氣說:「房間都有備用電,所以完全不受影響。」

他們辦完登記,領了鑰匙卡,四面再環顧一下,大廳雖冷清但卻有種奇特的騷動感,而那個經理的神情,與其說是愉悅,還不如說是興奮。

她挽著他的臂,視線游離於大廳落地窗外高聳的杉樹林,像逐漸感染到一股莫名的活力,開始面帶喜色,說道:「好久沒度假了,像這樣。」而他則從玻璃窗面看著自己,一條模糊的影子,肩頸以上倒映著紛雜的枝幹。

沿著磨石廊道,他們走到有大扇圓拱窗的尾端,將一個雙門上的銅鎖打開,迎面而來一股奇特的精油薰香味,像檀香又有點柚子油的刺鼻。房間算很大,有個柚木沙發組客廳,還有個裝飾性壁爐,壁爐前有兩個籐條製的木馬,她愕然地輕聲笑了出來,「有點怪啊!不過view不錯……」她把落地窗上裡層邊的蕾絲簾完全拉開,高大松林樹幹錯落有致,大片針林葉迎風搖曳,地面則被矮叢覆蓋,有種深山無路之感。接著,她走到玄關門後的臥房,環視一下,拍拍潔白的床。「完全不是我想像的呢!不過還挺有意思的。」她略帶茫然地說,像是自我打氣。跳電再加上那詭異的木馬,他猶豫著是否要住下。

「這個床墊可以調整硬度。」她還在四下張望探測,逐漸露出一臉稚氣。「好像猶他州的那個房間喔!還記得嗎?」她說。他走過去想挨著她坐在床邊,但她立即起身,說想喝水。「是嗎?嗯……空氣有點像。」他想起來了,這山上的涼冷確實像那時公路旅遊時的印象。「床真的不錯!」他也玩了下操控器,兩邊都可調整各自偏好的硬度。其實,他們的身分明明是ex,但此時又不容易畫開兩邊是什麼。

從她進了房間之後,看得出她興奮之情反而略減,雖然話說得多,但顯得心不在焉。

「你知道嗎,剛剛停車進來時,我看到樹林裡好像有動物在裡面,但是看不清楚。總之啊,我想到什麼你知道嗎?」她說。「什麼?」他問,但不是很好奇。「就一隻羊,很大的綿羊,我跟我媽上次去紐西蘭時看到的。」她坐在床頭,緊抱著兩個膝蓋。「那隻羊怎樣嗎?」他繼續問。當然他也可以問說:「為什麼要想起那隻羊?」但這種問法比較嚴格,他不想這樣待她。她一直都是個脾氣溫和的人,不喜歡大聲但喜歡講道理的那種。「喔,也沒什麼,就眼睛非常地大,很漂亮,而且毛很多,厚厚的像大毛球喔!還有喔,牠曾經從牧場逃跑,好可愛啊!」她忍不住笑著說,但看他沒怎反應,又接說:「沒什麼啦,只是一時想到。」「天冷哦,你會冷嗎?」看著她唇色有點白,他不放心地問。她搖搖頭,把棉被拉上去蓋著自己的膝頭。

其實,他們倆曾一起住過多家旅館,且回想起來多數是在這種樹林或有茂密的林蔭當中,一開始或許只想體驗不同於他在台北的大樓環境,之後變成了一種嗜好。人到一個地方之後都想烙下一些記憶的印記,而他卻自覺這些印記其實都很微渺,倒不如在林間喝杯酒實際。

「我們還要去哪嗎?還是就到這裡了,可以看樹,還有那……啊!看到了沒?」她突然挺起腰,指著在樹上竄動的一隻松鼠。「我可以啊,只要你想待就待著吧,大不了等下我自己出去走走。」他說,坐在床邊的小椅上,突然很想抽菸,但隨即想起自己已戒了好長一段時間了。

他看著她躺在床上,露出終於可以好好休息的滿足樣,這樣讓他覺得很不錯,一個星期四的下午而已,還能要求更多什麼?就如過去發生的一些美好的事,某些畫面不容易抹除,但再回想時並不會太激動,就只是發生過而已,僅留下冬日陽光般的餘溫。

「唉!很舒服,還有鳥叫聲耶!」她說,語音愉悅得像個少女。從認識她開始,她始終是個被注視的對象,但他從未搞清是為什麼,大概是因為她聲音和悅討喜,還有身上散發出優雅的教養。第一次見到她時是在教室裡,上同一堂課的幾星期後,她的目光逐漸放到他身上,她的神態總是那麼自若,看著他時就像看到一個掉了胳膊什麼的玩具,帶著毫不隱藏的好奇。她似乎在等著他朝她走過去,但一直沒等到之後,她自己沉著走過來,「嗨!」她先打招呼,像是順道來買花的神情,愉悅而爽朗地跟他介紹她自己的名字。那時,他的狀況不是很好,習慣性地失眠且有意地落單。

之後幾次相約,她送過他一隻頭戴墨西哥帽的泰迪熊,當然,熊早就不見了,他也記不太清楚約會時都談些什麼。第一次吻她時,他還沒什麼真實觸感,一直微睜著眼,等著她隨時可能會說:「好了嗎?」但她沒有,反倒她也偶爾睜開眼,讓他嚇一跳。之後,他們開始共度夜晚,她說她還沒有做過,一邊摺著從提袋裡拿出來的睡衣,睡衣口袋上有隻繡著金線的小獅。

「那隻羊跑掉之後被抓回來啦?」其實他真正想問的是,她有什麼很想跟他說的,但卻決心不足。樹林裡群鳥競鳴,他逐漸分辨得出幾種熟悉的叫聲。

她調整一下枕頭,起身又拍了拍說:「你是說那隻Derek喔!」她呵呵笑了,「牠真的很可愛喔!灰灰的,額頭也全是毛,走起路來很巨大,一扭一扭的!」她還持續著笑,接著讓自己躺平,再沒發出聲息,像是要睡了,但突然又翻個身說:「對啊,牠被捉回來,聽那個牧場導遊說,是因為牠太愛惜自己的毛,不想被剪掉才跑掉的。你知道嗎?團員們聽了都在笑,可是這不是很好被理解的嗎?我不覺得有那麼好笑呀!」

他走過去,坐在床邊,她打了個噴嚏,抱歉似地問:「你會餓嗎?」他搖搖頭,反問:「還想換旅館嗎?」她沒回應,盯著天花板。樹林裡發出一種很像烏鴉叫的嘎嘎聲,襯托出周遭的寂靜。「我們只有一天的時間,我不想再出去了,有點累。」她說,但沒多久就又補上:「不過我們可以出去買點東西。」

附近有一間超商,他們並肩挑了水果、堅果、零食與礦泉水,她一包包塞給他,舉止帶著稚氣。他看著她側臉,而她也知道他在幹嘛,嘴角憋笑著。這樣的確很像從前,但那時的她雙頰比現在豐潤,還帶著粉彩般的淡紅。「啊!我忘了跟你說,有一個德國牌子的護膝很好用,你現在那裡還常常傷到嗎?」她斜抬著頭問,表情頗為關切。他幅度較大地搖頭,語帶酸澀地回說:「現在比較少打了。」她聽了嘴型略成O狀,沒再接下這話題。

他們各提一個超商的塑膠袋出來,漫步閒逛,還在小公園旁發現一個賣炸地瓜與米粉湯的攤子,很久違的味道。她幾乎是眉飛色舞地點東西,坐下來吃的時候,他們相互微笑,很自然的吧,不然他也想不出有什麼特別的理由。看著她把更多的酸梅粉撒上地瓜,然後又朝它吹氣散熱,他急忙躲向一旁,然後她很得意地大口咬下。這樣隨興與無所謂,讓他覺得像是熟悉的戲碼,卻同時帶著如幻的不真實。

回旅館半途中,陣陣風吹動了附近的一大片柳杉,空氣清冽地帶著一股微甜。「你有聽到嗎?剛剛他們說的啊!說是因為松鼠才跳電。」她挽著他手臂說,拎著一袋炸地瓜與炸芋頭。「牠們從樹上摔下來,還兩隻耶!怎麼會一起掉下來呢?」她一臉認真的表情。「人家只是說說吧,還只是猜測而已。」他不是很相信這樣的流言。「松鼠掉下來,好可憐!」她歎說。「有時候事情就是會發生,也沒辦法呀!」他想安慰她地說。她默不出聲。

「等下休息了之後,我們可以去夢幻湖或開車到處繞一下。」他想這樣或許可以讓她振奮起來。「但我不是很想出去了!」她雙眉微蹙地說。

或許他已單身太久,生疏於怎麼跟人親密相處,才半天不到,他開始隱約憶起當初跟她交往時兩人間不太愉快的一些情景。進到房間後,她把東西置於沙發間的大矮桌上,淡然說:「你先吃吧!快冷掉了。」他看著她拿出梳妝包拖著身體似地走進附有溫泉的浴室,也沒說什麼。但咬了兩口地瓜片後,他覺得有點不甘,好歹自己也是一清早收到簡訊後被找出來的。他走到浴室前,以稍揚的音調說:「你不吃嗎?很不錯啊!」裡面久久沒有傳出回應,倒是隱約似有擤鼻涕的聲音。他有點急了,但也沒辦法,只是暗自心想「值得這樣嗎?」然後坐回沙發,面朝浴室門口,臉色變得晦暗。

等了比實際的時間更久,門終於開了,她攏緊長髮,熟練地轉了兩圈,綁上一個細髮圈,且不知何時連小提包都拿進去了,把連身裙換成淺灰棉質運動衣褲,應該是她常穿的居家服,顏色有點淡了。「我們只有一天,我不想跟你在外面凍個半死。」她看著他有些漠然的神色,「我只是有點累而已,事情太多了。」這樣她算是解釋過了,就逕自走往臥室的大床,一倒而下,還嘟噥著說:「一下就好,不然你自己先出去逛逛好了。」

「那麼累的話又何必出來!」他忍著沒說出口,但同時又心想沒事就好,不然會有點麻煩。他坐在沙發上,看著明淨窗外的林木,粗幹上透射著時明時淡的陽光,由近到深處與稍遠的丘陵間彌漫著山嵐。他一直喜歡山上,喜歡獨處的寧靜。跟她分手後,他曾自己住到一間可以看到杉林的汽車旅館,他不曉得那是否能叫療傷,或者與其叫療傷,更像是用這藉口過一下自己想過的生活,單純、靜靜的一個人。

她發出好像是叫他的聲音,他走過去,她說自己剛剛有點被冷到,請他倒杯酒給她。她面色白倦,坐在床頭上,等他過去時,她還轉過身講了一會兒手機,聽起來是工作上的事,還曾面露嚴厲。不論來電者是誰,他都盡量壓低自己發出的聲響。等講完了他才走回來,坐在床邊,跟她互望,好像他們倆真的很親密,在寒冷的山上,出自無名的理由,住在一家風格混淆而跳電的旅館。

「你會有種停不下來的感覺嗎?我是說,就這樣的,每一天、每一天……」她洗完了澡,躺回現在看來是全世界最舒服的地方。他也將卡其褲換成灰色運動休閒褲,順勢躺倒另一側的床上。「嗯,是啊,都是這樣吧!」他心想自己也應該去沖個澡。「誒,就像剛剛那樣,當身體不想動的時候也必須動……誒!我不是在罵你喔!」她驚覺自己講錯話般地彈起來。但他並不怎麼在意,太敏感是年輕人的特質,他早已不太容易讓自己激動。

「那天在party第一次看到你時,我真是很意外,但其實也好像鬆了一口氣……你知道嗎!我是真的很開心。」她說,坦承的神情。「是啊!很久以來,我也沒這麼驚喜過。」他覺得這點倒是真實的。但她目光仍停在看不見的遙遠深處,半晌後才又說:「我看到你了,就像我們釣魚的浮標,這麼久……嗯!應該說是這麼快就變這麼久了……」他腦海浮現出他們在湖邊一個小橋上釣魚的情景。「嗯,你還把餌送給附近的一個老美。」他回憶並故意說出。「我不是在跟你說這個啦!」她瞅他一眼,嬌嗔時有趣的語尾稚音又跑出來了。他沒回應,逐漸地,他又聽到房內有種鉛塊般的安靜,就像以前在他們學校的宿舍內,那種無分四季的寂靜,在冬天時會突然帶來莫名的憂傷。「我是說……我是說,我們真的都三十八歲,快四十了耶!Gee!」她說「Gee」時有種沉沉的東西在裡面,這讓他覺得不忍心,然而這種事卻無從安慰。

很自然地,他抱住了她,吻了她,帶著燻木香的威士忌氣息被她柔化得像森林清晨時的一片霧茫,她回應著,不是很激切。「酒還好嗎?」她輕輕別開臉,慧黠地問。「有很特別的香氣,我喜歡。」他沉吟一會才答。

他放下自己的酒杯,平躺在她旁邊說:「我幾乎快忘了,跟你這樣在一起的感覺。」她又喝了一小口,將杯子傳給他,問道:「那這次怎樣?」他哼著笑,沒作答,稍後才問說:「所以當你看到我也變大叔,算是一種安慰?」他隨意地問。「不是啦……也有啦……覺得就像看到浮標,浮標啊!它在動,可是當你仔細看它又沒在動……你知道我說的意思嗎?」她說,還用手指在半空晃了下。「嗯!」他應了聲,覺得那手指很可愛,將它拉下來放進他嘴裡。

浮標的影像還在他腦海裡浮動,他覺得不錯,挺不費力地攀附在水面,還有一層層的漣漪。她是他嚴格意義上的第一個女孩,穿過漣漪筆直走向他,帶來溫暖的女孩。

他們的第一次,他還清楚記得,在隔音不是很好的宿舍中,他們彼此都沒說什麼,急切摸索著,時不時都有讓他們驚奇的,但仍保持靜默,只有愈來愈可聞的喘息,與毛孔滲出的熱氣,而且對面住家有隻大丹,又在狂吠,應該又是朝路旁大樹上面的鳥群吧。他們交疊在一起,他聽見她發出不成語意的聲音,與窗外山楂叢間飛舞的一種藍雀鳴叫混在一起,他覺得有點混淆,想聽清楚她的意思,後來逐漸明白那聲音可以有多重意思,甚至從那支離破碎的音片當中有時可拼湊出他的名字。他不知道原來很多事物,譬如房裡的桌與床在某些時候都能變成魔幻般的存在。而當他心跳極度加劇時,他聽到一種鼓聲,在頭顱內迴響,很大聲,他驚疑地看著她,而她卻悄然緊閉雙眼,緊抱著,在他轟隆作響的耳邊說她真的很喜歡他。

窗外黯淡下來了,高大的松樹群如同要進入黑夜的巨人,襯著天色成為很壯觀的剪影,但剪影也會消失,隱沒得比巨人的步伐還快。

「你老實說喔,我們分手之後你有很難過嗎?」她從小睡中甦醒了一會,睜著眼在黑暗中的床上如一隻森林小鹿,用手撩撥著他額前的頭髮問。他也醒了,恍惚中聽到她的話聲,也聽到樹林的吹動,處於時光錯置中,今昔之感的界線模糊。

「有嗎?我不記得。」隔了久久,他才在她一陣頭髮亂撥中回應。

「有,一定有!」她口氣認真,「因為我看過。」

「看過?看過什麼?」他不理解又覺得有趣。

「就那天,你在blockbuster門口附近,我剛好也過去,但你眼睛也不看我就走了。」他一臉迷惘,但慢慢似乎明白她指的事,是分開後的一次偶遇。「而且你很奇怪喔,眼睛不看人,還穿著我送你的那件運動衫,就灰色那件啊……」她戳著他後腦勺調皮似地說。

喔!真的很久了,他不敢相信她又提起那一段,光是那種痛本身就不適於這樣被任意撩撥。他轉身過去,面對黑暗的窗外,室內氣息逐漸凝厚起來。她把她那邊的床頭燈打開,好一陣子她也沒出聲,他又轉回頭,看到那古代宮燈造型的立式床頭燈,透過仿紙質的塑膠罩發出奇特的柔和光暈,然後聽到她小小的噗哧笑聲。「你知道嗎,那第一天我是怎麼過的,我沒辦法回去,我去湖邊待了一下,可是太冷,沒下去,然後隨便逛,一直開,開到看到那間我們常去的Deli,然後那個愛爾蘭老太太問我要什麼,『What du yo need today, my gel?』我本來只是想要一杯咖啡,可是聽到那句『my gel』,我就不行了,就哽住……」她悠悠地陷入於過去。「我們真的不應該挑冬天,尤其是大湖區的冬天!」她自嘲地補上。

他雙眼睜得開開的,舒適地躺著,聽著她的聲音,像老式的收音電台說些軼事,心底生起微細的鈍鈍的刺痛感。「我不記得做了什麼,應該都在屋裡,昏昏沉沉的……喔!」他想起什麼,一下子翻身過來,單手支撐自己的頭在枕上,「有!我被椅子壓到,飯桌旁那張很重的胡桃木椅子,還記得嗎?」他說,「不曉得怎麼弄的,它翹起來又落下來,一根腳壓到我腳趾,痛到我真的是……掉出眼淚。」那劇痛的回憶栩栩如生,讓他一下子完全醒了。記得那天屋裡黑壓壓的,暖氣將他如枯葉般地抽乾,他躺在小客廳沙發上,胸內很堵,覺得劇痛中淚水就這樣直接流出來比較省事,還對著空氣大喊:「Fuck!」

她哼哼笑出來說:「白痴喔!」在昏暗中,他也笑著。這樣很好嗎?他懷疑。跟ex這樣親密相處後,斷除的習慣又被召喚回來,但他確實想這樣再緊抱著她。那屬於她的體味與香精融合一體的軟香很清晰,幾乎是奔放的,在彼此肌膚相觸之際,愉悅的本能都自動清醒了,它會自己循舊路去需求……

當他們要褪去衣衫時,突然聽見有人在講話,兩個男人,低低的,應該是在杉樹下的一角,他們都有點嚇一跳,可以很清楚聽到他們談水管維修的事,還說「等人客明天走再弄」云云。「怎麼這樣啊!」她小小聲抱怨。他轉回頭又重新抱著她,輕撫她的頭髮,聽著那皮尺彈回與腳步移動聲,「應該走了。」過了會他在她耳旁說。他們就這樣靜靜互擁,剛剛已騷動的氣息又逐漸平撫,好一陣子靜得幾乎讓人有些不安。他不曉得她是否也在想什麼,枕在他臂彎裡沒動靜。

「是Buaerfeind啦!它叫這個牌子,就那個護膝,我想起來了!」她離開他的臂,又上到自己的枕頭上,昏黑中仍可清楚看到她兩個眼睛叭噠眨著。他也回到自己的枕頭,「我沒在用了,不用麻煩了。」他說。「……嗯,好吧!我只是想起來而已。」她語氣聽來似乎特別溫柔。她曲著身體彎向他,支起手,應該是看著他吧,他光著上身隨她打量。突然,她咯咯笑出來,滾下枕頭,說:「你那樣子真的很蠢、很好笑……就你打石膏啊,卡在雪裡那一次啊……」她持續笑,還乾脆撲倒在他肩頭。撫著她後背時,他還聽到她強悶住的咯咯笑聲。他把她推向一旁,然後壓到她身上,「還不都是你,你這小傢伙!」他狠惡地低聲說,然後咬她耳垂,她閃躲不成,然後他們突然很激烈地吻起來,什麼也不用想就是了。

兩人重新穿好衣服時,已近八點。他們叫了餐,在壁爐前吃簡單的義大利肉醬麵,用餐時她說想看一個財經節目,她戴上玳瑁框很有設計感的眼鏡,顯得很專注,有時還旁白說明那個專題的背景,說黃金價格與西非外海一艘油輪翻船之間的關係。她在談工作時如魚得水,很明顯是她的擅長與熱情所在。看著她已成部門主管的側臉,他不由自主對照出當年那個馬尾女孩,戴著金邊細框眼鏡,在他租屋內一起觀看千禧年跨年節目。恍惚間,他真覺得煙火即將從螢幕裡紛飛出現,但那只是很短暫的出神。

然後她的手機又振動了,這次她的反應更迅即,她跟他比個手勢,意思是她要到陽台,他連忙把她的外套拿起來給她。「嗨!……嗯……」她一臉藏不住的意外喜色,還帶著期待似的嬌羞。是她男友,他明白,雖然他跟她之間一直都存在這人,但這樣當場以聲現身還是首次。他沒什麼好吃味的,他告訴自己,但心裡仍感乾澀不已,她那種神情他曾很熟悉,但不再了,她不再那樣看他,他們從很久以前就相互游開,就在生活中一股看不見的小波浪裡。

他盯著電視螢幕,一部廣告汽車沿著海岸馬路行駛,天空很藍,奔馳的世界看起來很新、很美。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又想起那艘在西非外海翻掉的油輪,黑油現在應該已經到處蔓延了。

她打開陽台玻璃門,緩緩走回座位,她面容平靜但有著試圖平抑的愉悅,「Daniel?」他打破尷尬地問,她點點頭,沒再說什麼。Daniel是她之前的同事,但更親近的關係是她父親舊友的兒子,有過一次婚姻。

他們又一起看電視,但氣氛已經不太相同,樓上的水管發出低低的轟隆響,電視的聲音有時會被蓋過。「他說他有點發燒,會改到下星期才過來。」她似乎有點心神不寧地說。他拿起一旁的酒,幫她斟了些,再加幾方快融的冰塊。「我祝福你,可是你們婚禮我就不過去了。」他略顯木然地說。她「嗤」了一聲,拿起杯子說:「沒那麼快,最重要的是我真覺得好麻煩喔,結婚真的很麻煩,他爸跟我爸都是處女座的,真的很可怕……真的,很可怕!」她微晃著腦袋,表情像陷入棘手之事而不想再說,然後用杯子冰敷自己的右頰。

他其實並不在乎她的婚禮棘不棘手,只是看著她,他的ex,而終將連這很不像正式名目的關係也要推遠了。

廊外出現了推車聲,大概是餐車或清潔車之類,慢慢地滾著車輪,在冰涼的磨石地板上拉出長長的迴響。

她調整了一下姿勢,躺倒,把頭靠在他大腿上。這或許是兩個人之間最適意的談話距離,但他心情的褪卻比他想像中的還快,就算此刻兩人要整裝離去,他也沒什麼意見。

「紐西蘭風景真的很漂亮喔!你去過了嗎?」她半瞇著眼問。他搖搖頭。「那裡有最乾淨的草原跟水,還有那個火燒雲,真的很壯觀喔!我腦子裡經常出現那些景色……」她說,表情慵懶得讓他心動。他內心一片空白,就這樣停留很好,不用再去晃動什麼。「那可以再去啊,跟你老公。」他說,有種莫名的輕鬆,好像兩人的關係居然也跨過了凡俗的界限。「嗯嗯,不用!」她在他大腿上搖動著頭,「有些東西我還是保留給自己,那是我自己的!」她語帶稚氣的執拗,但聽起來十分合理。他笑笑,沒說什麼。「你就沒有完全想屬於自己,不想跟別人分享的東西嗎?」她問。「……嗯,沒仔細想過,也許有吧……但也可能什麼都沒有,沒什麼太大差別吧!」他答。她閉著眼睛,似乎在笑,以一種歎氣的口吻倦倦地說:「你還是這樣酷啊!真有你的……」久久之後,她睜開眼睛說:「可是你很快就會變成老公公了喔,孤僻型的!」她說完哼哼笑著,似乎在她腦子裡真有那樣一個人惹她發笑。

她躺不住了,站了起來,又走到落地窗前。外面完全漆黑,還有蕭瑟的風鳴,但她挺挺地立著,好像看盡直到遠處的黑暗軍團。「或許你之前講的是對的,我只是有點焦慮而已,過陣子就會好,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呢!」她說,看起來比剛剛輕鬆許多,臉上的紅暈更添幾分光澤。

走廊上,推車的聲響又往他們這個方向移近,這次聽得出推車的步伐沉緩,很可能是送餐進來的同個老歐巴桑。聲音逐漸近得幾乎要穿門而來,他以為房門會被敲,說要收餐盤。但那聲響又窿窿而過。

「要不要來泡茶,我有點渴。」她晃著紮起的髮束,走到剛剛拿酒杯的櫃子上,一個小竹籠裡有幾個茶包。「你要嗎?」她轉頭問。他正撫著自己的前額,覺得有點重,「好啊!就那個茉莉茶好了!」他記得之前有看到那種蘋果綠的茶包。

頓時,屋子裡顯得有點落寞,只有她窸窸窣窣發出的聲音,她的背影在這幽暗的大房間裡顯得嬌小,記得她的背影沒這麼小過。但記憶有時靠不住,誰能保證什麼呢!

人還沒到,茶香卻先襲來。一睜開眼,她上身跟臉變得很大,眼睛還水濛濛的像起煙。「剛剛你泡茶時我想起一首歌,要聽嗎?我歌聲還是很棒的喔!」他說。她看著他似乎半醉了,「怎麼這麼快啊!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她吹茶後遞給他。「等一下嘛!就是那首啊!」他眼神迷茫地將杯子撥開,然後吸足一口氣,清唱出:「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滿山坡上……」

他神情愉悅,她笑出來,然後說:「你這不是茉莉花嗎?你唱到哪裡去啦?」「啊!這樣啊,唱錯了!來再一次。」他以指重敲桌面,指揮著喊說一二三,然後重新唱道:「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杜鵑花開滿小溪畔,多美麗呀……」她聽了會兒,興致一來也跟著和音,「多美麗啊……啊啊……啊啊,像村家的小姑娘……」他時而閉目唱得暈陶陶地,自覺很有韻味,而她也斜著眼瞧他,風情嫵媚。

當他唱到後段,再睜開眼時,看到她停下了,再仔細看,她眼眶好像紅了,「怎麼啦?」他問,她肩頭開始抖動起來,最後低下頭,發出細細的啜泣聲。「怎麼了啊?」他著急地問,一會之後她才抬起頭,「我不知道……」她邊哭邊說,還使勁地敲他臂膀,「就不知道啊!……」他覺得頭還是很沉,只能抱著她,連忙輕拍她的背。(圖:川貝母)游玫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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