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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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1 - 蔡昀臻/巢

2016/05/29 06:00

圖◎michun

◎蔡昀臻 圖◎michun

當家慶興頭興臉說起他的計畫時,她在旁抿了抿嘴,口乾舌燥起來。

家慶左手握方向盤、右手張揚比畫,她坐在副駕位置半認真半假意擔任聽眾。他打算敲掉前陽台封閉式鐵窗,改成半身花台,種上一盆盆薄荷羅勒紫蘇迷迭香,或者川七山芹菜九層塔。料理時,隨手摘下,點綴一盤羅勒青醬義大利麵、泡上一碗清香薄荷茶。她瞅著家慶時起時落的右手,那是一雙勻稱修長得宜於寫字彈琴或者繪圖的手。聽起來不錯,她也笑著。幾乎不下廚的家慶,恐怕連一隻鍋鏟都沒買過,一顆荷包蛋也會煎焦吧,她暗想。此時雨刷在擋風玻璃上認分地揮舞著,沒有戳破什麼。

微雨初晚,暗紅色中古車在城市東南隅窄小細長的巷弄間,蛇吐蛇信般地蜿蜒巡行,終於停在一幢老公寓前。這原是家慶父母一戶閒置的房子,家慶去年才搬來。兩人拾級上樓,他持鑰匙打開陳舊公寓常見的漆紅雕花鍛鑄鐵門,她跟隨進屋,鐵門在身後「格登」關上,她應聲一顫,彷彿瞬時被打入地底大牢,陷入黑暗。

這是家慶第一次帶她回家。其實才交往不久,家慶便幾次邀約,但她下意識排拒。進了家門,即使不見長輩,但看遍廳堂灶室,往往就比探門風還要看破人家手腳,之後走出家門,兩人關係是怎樣就怎樣了。家慶領著她,叭噠叭噠叭噠撳開一間又一間的黃燈白燈,像打開一個個黑盒子。

三房兩廳一衛,灰色調磨石子地板,乳白浮突花紋壁紙,雖然埋身窄擠巷弄,樓層低,採光通風偏差,但終究格局方正,坪數足夠,機能健全。

但家慶對這個房子不滿意。除了增設花台,陽台地板要鋪滿鴿白圓石,安上南方松枕木,擺兩張公園椅,這樣便可坐在那裡吃早餐喝咖啡,傍晚乘涼飲紅酒,透過天際線看落日初月星星。家慶說得熱頭熱臉,她不禁想起無所不在的建案廣告,號稱小豪宅的套房空間,硬是在窄隘陽台隔出一處休憩區,佯裝嫻靜的女子捧書倚坐在小圓桌邊,一旁擺著賣弄古典風情的玫瑰描金邊釉瓷咖啡杯盤。她常暗自忐忑,直覺等女子一起身,桌椅定要磕磕碰碰,她得伸手去接那摔落的杯盤。

「我想幫這房子改頭換面。」家慶說。鋪上木質地板,換掉原有壁紙,「這個廚房也太老舊,現在沒有人貼這種白色磁磚了,鐵窗花的圖案實在老土,還有這個木格窗櫺的紗窗紗門都要一併拆掉,全部換成系統家具和鋁門。我不喜歡復古風的陳舊感,現在流行工業風或loft風。」家慶說給她也說給自己聽。她忍不住伸手輕輕撫過那雪白磁磚,順手打開其中一個抽屜,只孤零零躺著一雙環保筷,以及一只看似贈品的紅酒開瓶器。

家慶甫就業幾年,存款尚少,於是唯有化整為零,小面積地一點一點開始改造。家慶小她六歲,身上還殘留一絲文青少年氣味。面對他,有時她會因為自己的盤算世故感到愧疚。目前的家慶,像個把玩樂高積木的小男孩,拼拼湊湊、拆拆裝裝出一座小城堡,半自得半害羞地端到她跟前。若是十年前,她心裡可能會因此甜滋滋地擰出水來。後來,家慶持續傳來在網路上相中的空間設計風格與家具樣式。今天師傅來探勘了,建議搭上玻璃雨棚,擋風遮陽,還保留採光;下週要去店裡挑選材質跟款式;下週開了車去載磨石子,自己一袋袋背上樓,老公寓自是沒有電梯的,半天下來筋骨全散。

然而就在正式動工前,他們分開了。家慶說:我還沒有準備好。果然,她心想。當初的口乾舌燥不是沒有原因的。家慶還這樣年輕,年輕得把家妝點成樣品屋模樣,年輕得不懂一幢老房子的好處。家慶離開後時,她彷彿聽見他在她身後,叭叭叭,把一個個房間的燈又給摁熄了,她再度陷入黑暗。

之後她仍不時想起那戶老公寓。它對家慶而言,就像一襲不合時宜的西裝,樣式老派,版子鬆垮,跟不上最新潮流。但她真喜歡,都說老房子鋼骨健旺,格局宜人。廳是廳,房是房,總是方方正正一間間,也不曾聽聞什麼梁壓頂、柱犯煞的風水問題。

她幼時也住老房子。老家坐落在故鄉城鎮的邊隅,距離市街稍遠的一個老式住宅區。那是一個緩降坡的盡頭,一排外觀貼著深褐色小型磁磚的連棟雙層樓房,她與父母弟妹就住在裡頭最邊間。那最低最底之處,就像是小鎮不小心淌出的一抹眼淚,一坨鼻涕。她最記得的,是那房子委實太老邁,倚老持重,溫溫吞吞,不免有其他不請自來的生物攀附寄居,欺善瞞生地掙個生存。

老家是幢被螞蟻包圍攻陷的房子,夏季尤其驚人,一旦哪裡滴了糖水,或餅乾糖果忘了收起封存,只消須臾,便有密麻大軍揮兵前來。他們始終不知螞蟻把窩築在哪裡,只有被迫與那些擾人的小黑點共存同活。因為實在太頻繁難纏,她因此被鍛鍊得心狠手辣,一杯爬滿黑蟻的剩餘果汁直接拿到水龍頭下使勁沖。水槽裡草綠配粉紅的小碎花磁磚上撒滿了黑芝麻。她面無表情靜靜看著,不笑不痛。但牠們下次仍來。

「妳是殺人不眨眼。」某次她用水潑趕在水槽上吮著殘餘汽水的黑蟻時,阿守在一旁說。

數年前,她初到這城市,阿守是她遇到的第一個男人。

阿守彼時是她們單位的特約設計,剛放洋回來,身上隱隱流露出一種蓄勢待發的姿態。

阿守在城市北區獨自租了個套房。輕巧格局,一房一衛,角落有個安上單口電爐的流理台,陽台雖小倒足以洗晾衣服,裝潢家具樣樣齊備。號稱提只皮箱就能入住的套件設計,是那時城裡剛興起的新住宅形式,尤其沿著科技園區鄰近地帶大量複製繁衍。

手巧且講究,阿守將屋子打理得妥貼潔亮。週末時,他們最常進行的消遣,便是去特力屋,各自駕著一輛大型推車,穿梭在足以停放飛機的偌大倉庫裡;或者帶上捲尺、鉛筆去IKEA,與潮來潮去的人們站在那些布置得彷彿小人國度的客廳、臥房、廚房前扠腰發獃。她想像每個人頭頂都冒出一個又一個對話框,裡頭裝著想像中的家的畫面場景。

阿守務實,從不被那些品相嬌俏、華而不實的器物迷惑。他買來各種她未曾嘗試的家用品:專門去除地板水漬的刮水器、網路上當紅的除塵拖把、同系列同色系大小不一的櫥櫃收納盒。阿守還習慣囤積大量生活用品。他說,國外求學生活不易,逢單或雙週末,總要跟室友開車到好幾小時車程外的大型商場超市,精打細算採購足夠兩週的生活所需。於是阿守也載著她到COSTCO、家樂福、大潤發搬回四件一組、半打特惠、特大包裝的洗髮精沐浴乳沖泡包即食罐頭冷凍可頌麵包,最後,如同玩俄羅斯方塊遊戲般地,疊磚填料、整齊密實地把它們全塞進僅有的置物櫃裡。

她看得眼花撩亂,阿守像一隻準備儲糧過冬的公熊或松鴉,她則是一隻溫馴的母熊在草地上磨蹭打滾。「幸好有妳在,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拿這些特大尺寸與包裝的食物用品怎麼辦。」於是她不時來到阿守的小套房,與他一同生活在豐饒的世界裡,並為自己能為這美好生活貢獻小小心力感到安心。

「我想在家裡加設一個夾層。」阿守突然說道。這天,他們抱著甫買下的層板與抱枕一起走在紅磚人行道上,往停車場前進。初冬陽光篩過沿路猶清綠細密的小葉欖仁葉片,落在阿守的臉上身上影上。阿守一襲常穿的白襯衫牛仔褲,整個人明亮得彷彿聖光。

「有了夾層,就可以把睡床挪到樓上,再買一張大尺寸的原木書桌與椅子擺在樓下房間,當做我的工作室。」

房子的話題把他們兩人框在一塊兒,但阿守的藍圖裡,總打迷糊仗般地沒有把她畫進去,而她亦往往佯裝不在意,偶爾還刻意說了幾句疏遠的話。有時她是下意識想給他一點小小的折磨,以為可以因此磨出一些苦甜的汁液,為他們的關係提味。緊接而來的冬天,他們窩在阿守套房裡的時間更長了。阿守案子不少,每天早早起床,上網收信回信寫信,接電話打電話敲訊息,然後別無旁騖坐在電腦前工作,直到傍晚收工。那些早早購下的大分量大包裝食物罐頭醬料茶包咖啡豆,足以支撐度過好幾個冬天。他們哪裡也沒去,總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搭話,分工做菜洗碗,偶爾上床做愛,貌似親暱地手牽手睡下。

兩隻湊合在樹洞裡的小熊,彼此鼻碰鼻,皮毛摩擦皮毛。每一天都像是複印出來的日曆大同小異。而城市的冬天總是濕寒,冷雨打在屋簷雨棚路燈樹梢,是唯一的聲響。無止盡的雨季把兩人包覆在小小的公寓套房裡。若不是沒日沒夜運轉的除濕機,她以為那無孔不入的黴菌,就要像動畫片裡不斷快速生長延伸的陰濕藤蔓將他們緊緊綁縛圍困。

那些原來汩汩流淌的甜蜜汁液,不知何時開始,已經酸腐走味。

阿守漸漸無法忍受她偶爾的漫不經心。沒有立刻清洗而暈出一圈茶漬的杯子,突然衝動未經商量便買下的不合用衣服器皿家用品,桌燈燈泡開始閃滅卻因連續數日加班遲歸無法趕上水電行打烊前買一顆省電燈炮……「妳這樣子怎麼過生活?」阿守原只是半嗔半碎念,直到真正在意起來。很多時候,她就是架上那隻總不守規矩把標籤品名朝外的瓶罐,是缺乏教養的孩子,一遍遍被糾舉。

彼時阿守的工作漸上軌道,在業界累積了些風評口碑,事業前途像一幢地基穩紮穩打的樓房,風雨不驚地慢慢往上架鋼筋灌水泥;而她仍是工地裡的菜鳥,只能徒手砌磚疊瓦,即使置身於前景看好的產業,仍只是一名小工,還得戰戰兢兢掂量這道牆或那根柱是否偏差了水平線。很快地,他們蓋成了截然不同的兩棟房子。

分手那天,他們再度駕車去了COSTCO。阿守在推車裡塞滿足以供應接下來好幾季所需的吃食與用品,包括一台正值優惠特價的小型電暖器與微波爐,送她回到住處,幫她把所有物品搬上樓。擁抱,吻別。隨後上車關門,走了,像他每次的習慣。但他沒有依習慣再來找她。

她後來才慢慢懂得,她是他偶然間看到的一件家具,覺得符合當下的他的需求,便順手帶回家了。直到某日,品味喜好改變,覺得不適用了,隨手也就扔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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