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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呂政達/我兒子的故事

2016/03/28 06:00

圖◎唐壽南

◎呂政達 圖◎唐壽南

長長的走廊邊排著幾張木椅,坐下等時間,家屬陸續來到,冷空氣流竄。

時間到,按鈴,大聲說:「我是某某人的家屬,三位。」裡頭的護士確認後,門才會打開。

輪到我們,我報出兒子的名字,想像那是一個密碼。「後面那一位也是嗎?」我回頭望望走廊的盡頭,想說,不是,那只是一道影子。

兩道加鎖的門隔離

我兒子因為情緒問題,被送到松山山上這所以治療精神病患聞名的醫院,兒子的病症起因至今未明,有經驗的老師說是氣候變化。他從急診轉送到兒心病房,第一天就推了同房的小孩,從此被當做危險人物,轉送到二樓的加護病房,一個人隔離在三坪大的房間,兩道加鎖的門隔離。

我沒有想到,兒子住院的那一個月,就將展開我們和精神病房所代表的醫院體制的對抗。

門開,在背後關上,前頭的門打開,進入加護病房魔幻般的世界,隨身物件要交給醫護站,服裝上不能有繩子、領帶或尖銳的東西,飲料倒進塑膠杯。

護士來給我們開門,保護組來了四名警衛大哥,組成一道人牆護送我去見兒子,終日關在房裡的兒子要衝出來丟垃圾,那是他在家裡養成的習慣,護士疾聲高呼,警衛大哥擋住他的去路,不讓兒子離開房間。我著急高喊,一名父親的本能,「他只是要去丟垃圾,」加上一句,「他沒有那麼可怕。」沒有人相信我,人牆擋在我和兒子之間,在加護病房,我兒子變成一道黑色的影子,一種危險的病症。

每次開門,兒子還是迫不及待要出來丟垃圾,同行的老婆就說,「護士的日誌一定記載,該名病患衝動難以控制,極具危險性。」住院後期,加重藥劑,讓兒子終日迷茫渾噩,有如活在一個房間內的遊魂。

兒子關在房間內進食,我坐在他房門外的會客室,對著一台終日播出的電視和四組桌椅。會客時間一到,病患從各自的房間湧來,有人開始在我們身邊不停地繞圓圈走路,我們猛念佛號,或許不小心流露出我們的心情,一名把頭髮梳高的女子突然向我們說:「觀音,我就是觀音。」她念念有詞,向著護理站叩地拜倒。每天晚上來給兒子送飯的五阿姨悄聲說:「說不定她真的就是觀音。」

起先,那名十三歲的男孩像馬克.吐溫筆下的頑童,在我面前扮鬼臉,我也回敬以鬼臉。這男孩就像陀螺在會客室團團轉,護士絕口不提其他病患的情況,但男孩的媽媽也在會客時間出現,聊起來說,男孩長了顆腦瘤壓迫神經,在家裡出現暴力行為,才被送進隔離病房。年輕的媽媽輕輕遺落歎息:「醫生說住院也沒有用,只是給家屬換取時間。」男孩每在病房出現肢體碰觸,總會被護士喝令約束,保護組的四名大漢急急如律令來到,將男孩綁在床上,稱為「約束治療」。

我接過年輕媽媽的歎息,下次再遇見男孩,也收拾起鬼臉,我轉過臉假裝沒有注意到他。稍後幾天,兒子的主治醫師張醫師也將在會診會議中,跟我們說同樣的話。

一場寫壞的荒謬劇

會客時間,順時鐘地行進。後來住進來女性厭食症者和一名已近中年的躁鬱症患者,他如同其他人的人生詮釋者,聒噪的鬧劇丑角,對著每個病人發言,直到護士從護理站衝出來:「你再去惹別人,就不准出房間。」每間房間口畫著一條線,躁鬱症者不准跨過線,他一下安靜下來:「我不說話就是。」轉過頭,又去吼那小男孩:「限你十秒鐘,從我眼前消失。」

我坐在兒子的門口,等著兒子吃完他的晚餐。我從沒有被這麼多精神病症圍繞過,隔著那兩扇門和一道牆,我分不清楚這裡面或外面才是過於現實的世界,才有一顆心模糊了現實和幻想的邊界。人造衛星般地旋轉和低語,我想像會客時間過後,精神病房歸於寂靜的場景,冷空氣終日流竄,說是可以冷卻燥熱的情緒。

醫生和護士照樣將兒子當做危險人物,不讓他出來,起初也不讓家屬進去與他獨處,他媽媽抗議:「他整天關在房裡已經很不舒服了,每天吃晚餐讓他得到僅存的自由,也要剝奪嗎?」主治醫師和護理長商量,想出的對策是:「家屬可以進去送餐,但進餐時必須綁在床上,以免家屬受傷。」

第二晚,我和五阿姨等在門外,會客時間一到,護士見我們來到,隨即召喚保護組的警衛大哥帶來兩條約束帶,兒子的阿姨當場高聲抗議,聲浪攪亂躁鬱症患者的基因,我聽見轉角的病患用力搥著牆壁,醫師說:「那家屬受傷,我們可不負責。」五阿姨慷慨激昂,有如要進入獅穴的使徒說道:「我願意。」她應醫生的要求在文件上畫押簽名,毅然繞過警衛的人牆走進兒子的房間,我這個爸爸坐在門口警戒,還不如說是把風,唯恐警衛和躁鬱症者突然衝來。當夜終究無事。

再過一天,兒子的媽媽和五阿姨一起來送晚餐,剛通過那兩道門便察覺情況有異。原來,小夜班的醫護人員決定將所有的家屬和病患都鎖在他們的房間內,只讓兒子出來,兒子吃完飯,一個人走過空蕩蕩的會客室去洗澡,像一道迷路的影子,他住院的這段期間,從沒有真正地見到其他病患,但鎖在門外的那些喧囂和腳步聲,又來自何方呢?

兒子的媽媽坐在會客室,等著兒子洗完澡回房間。沒多久,精神病房的騷動隨即展開,所有被關在門內的人猛敲門,發出雜亂的聲響,有人高吼:「為什麼要連我們也關起來?」情景如同一場寫壞的荒謬劇,觀眾開始向舞台上的演員拋出噓聲,過於狹小的情緒的出口,我隨後聽說,只是聽說,那名厭食症的女患者在出來後整整吃下一碗飯。

對抗的高潮已過,隨後是家屬的妥協,答應由警衛護送將餐點送進後即退出,每天,我只准和兒子見面那五分鐘。醫師、護理長和爸媽一起開會,醫師一開口即承認,精神醫學對兒子的情緒是無效的,「你們兒子住進加護病房,只是在給家屬爭取時間。」那個神情,讓我想起對著夜色搖頭歎息的牧神,「我已無法將黃昏抬起來,將這一天還給你們。」精神醫師說,所能做的就是給兒子吃更多的藥,測試血液濃度。

什麼也沒改變。我聽說兒子在家屬送餐來的那幾分鐘後流露依依不捨的表情,暗暗在不見天日的房間流淚。我退出來,坐在病患和家屬環繞的會客室,日後當我們離開此處,我會用何種態度書寫這段經歷呢?我聽見那對躁鬱症和厭食症的男女病患在我對桌談起戀愛,男病患大聲地說著:「如果我們還能有明天。」每個人都聽見這句話,這如果是一首歌,應該最適合回響在精神病房。

兒子出院那一早,氣溫驟降。我們辦好出院手續,領藥,回去準備吃更多的藥,等著警衛大哥來護送我們離開加護病房。兒子的媽媽對著自認是觀音的女病患說:「嘿,你氣色好多了。」她也對著我們笑,說了一句「謝謝」。

四名警衛來了,組成人牆,隔開我們的視線。護士連續打開兩道門,讓兒子走出來,再見了,我心想,我真的希望不要再回到這裡來了。

警衛只送我們走出加護病房,隨即撤走,要去應付其他的精神病患,「其他就是你們父母的事了。」在這個平常的日子,有人出院,也有更多的人來到。我走過去牽兒子的手,他似乎有些怕生,過了幾秒鐘才跨出下一步,重新走向醫院外的自由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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