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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故人 - 下
圖◎焯両黃
◎張怡微 圖◎焯両黃
要追緬一個自己並不熟悉的人,所有的情緒都需要過度的調動。我甚至費力想起了那時候萬分不濟的自己,都不足以徹底地悲傷起來。好像我白白活過這五年,有些對不住眼前這個悲傷過度、衰老哀愁的中年男人。
「你知道,我逐一見過提到過她的所有人,包括你。你不要害怕,我甚至還找到了當年暗戀她、她暗戀的中學同學。我曾經以為我們無話不談,我引以為傲,我覺得我們的父女關係非常好,非常非常好。但後來我發現,事實上這五年來,她還是有好多事沒告訴我。我每年都會知道新的事。」
雖然五年沒有發生新事了。真不容易。
「這都不重要了吧。」我試圖勸解他。「我跟我爸爸什麼事都不談。面都見不到。」
「重要啊,重要的。我想聽聽你們記憶裡的她。像你說了她參加社團,我就不太知道。譬如有一個男孩子,我覺得是我女兒一直最喜歡的人,從中學到大學,他們一直只是好朋友。我女兒一定很失望,他從來沒有對她表白。後來在靈堂上我問他,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女兒,你跟她說,最後一次跟她說一說。她媽媽在旁邊踢了我一腳,但是我沒有睬她。」
「靈堂上……後來呢?」我問。
「後來他說,我們是好朋友。但是他哭了你曉得嗎?他真的哭了。」中年人眼底驟然閃爍起來。
「你怪他嗎?」我又問。「他那時還小吧。我也見過這樣的男孩子,葬禮上。」
「他不懂,那種就是愛。我在他那個年紀也不知道這就是愛。我現在知道了,他愛我女兒。」
好吧,也許吧。我心想。少年時哪怕差強人意的愛也要比如今的愛更真誠一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沒有錯。他們都沒有錯。
「最後我讓他寫了一封信。頭七那天,他來我們家,我看著他親手燒給她。我想她一定知道爸爸也幫過她了。至少幫她問過一句了。」
嗯。
「你有男朋友了嗎?」他忽然問。
「沒有。」我說。
他好像有些遺憾的樣子。
「哦,我結過婚。」
他很驚訝,突然又看似理解地沒有再問下去。
「那你比我家女兒要經歷得多。」他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我女兒是沒有結婚,也沒有做過人,就走了。」
我有些尷尬地笑笑,從未感受如此詞窮,可好像又的確如此。這五年來,一部分的我死去了。一部分的我活著,活得也不太好,只是活著。
但面對眼前的那個人,我實在開不起生死的玩笑,只能費力地追憶。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穿一件紅色格子襯衫,紮著馬尾辮,整個人都笑盈盈,有些憨甜。我當時不懂事,看人看出身全看身上看得見的logo,現在才略微習得一點神態背後的謎語。
我一生都沒能在那青春最後的三年五載憨甜過。即使年輕的時候,不是沒犯過傻,也不是沒吃過糖。但到底是塵埃裡滾打過的皮實,挫敗裡的伶俐。初見面時,我不算太喜歡她,但也不討厭。她熱情地告訴我我們高中時參加過同一個夏令營,我的確參加過,但寥寥數語就帶過了,「哦你也在那個夏令營呀……」這一帶過,恐怕就是緣分深淺的生死抉擇。那個夏令營,其實對我們都挺重要的。她保送上了我們大學,而我認識了我的前夫。
退社時,她還特地跟我說抱歉,說她堅持不下去了,太忙了。文學啊,都是業餘生活。也許是吧。很快我也終結了那個不濟的詩歌社團,現在簡直像從未親手成立過,然而我們的確是通過它才相識的。它倒了,她也不在了。很多人都是如此。
那幾年家裡出了些狀況以後,我開始忙於打工。而她,聽說很快當上了學校的學生會幹部。我們註定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就像從起跑線上一起出發的人,數圈以後,身邊不是沒有人,而是沒有了認識的人。這樣偶然路遇一個,就會很珍惜,哪怕在場外看到一個認識的人經過,也會很歡喜。
但這樣好好的歡喜,為何會戛然而止呢。
「我的人生啊,徹底完結了。還沒有過完,但徹底完結了。」他繼續說道。「我們白手起家,培養這樣一個孩子,我費了多少心力,動了多少關係,最後卻這樣。一場空。」
誰不是呢。
「你知道她生病前,要求出去租房子自己住。我剛裝修完家裡的新房子。但她要這樣,我是同意的呀,我這個爸爸開明吧。她和幾個一起畢業的男同學合租。一般人家不同意的吧,我也同意了呀。怎麼會這樣呢。五年了,我都沒有想通,就算輪為什麼會輪到我。我打拚下來那麼多東西要留給誰。」
做編外新聞人員低薪起家男女合租倒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我知道他的意思,也為他難過。
「她走的時候有痛苦嗎?」我問。
「沒有,一點沒有,睡過去了。痛苦的是我們。」
「她媽媽還好嗎?」我又問。
「不怎麼好,我覺得是抑鬱症。表面上我們夫妻看起來比人家夫妻更好,但實際上我們已經不是真正的夫妻了。」
他點了根菸,才終於將自己和這間噴湧著寒意的屋子融為一體。
我有些尷尬地笑笑,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問或者答。
「你知道嗎?五年了,我甚至去找過代孕,我還來得及,我可以重新來一次的。報社倒了,但我還有家。但是她媽媽不肯,她嚇死了。我們現在不是夫妻,就是親人。我如果離開她,她就要去死。我不能讓這個家兩個人都在墓碑上。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嗎?」
一點點能。
但不知為什麼,在這個並不太合適的時候,我倒是忽然有些想起我朋友的臉來。如果說之前我還有一點哽咽,略帶著禮儀的制約,那此刻倒是有些尷尬的釋然。我想,她在天之靈看到這一幕,不知是何感想。我忽然有些想念她。
「每一年,我都把她的同學,好友,她喜歡的人,喜歡她的人叫到我們家,一起過年。有的人來來就不來了,有的人一直堅持來,到現在,還帶著女朋友來,我都歡迎。」他繼續說道。
「她在天之靈知道你為她做這些事,一定很安慰。有你這樣的爸爸,她也很幸運。」我說。
「她是很幸運,但現在,我已經不只是為了她了。我這個當爸爸的要做的事,五年前已經做完了。我之所以要這麼做,是希望大家不要忘記她,怎麼可以忘記她,我們什麼都沒有了。你說呢?」
嗯。我點點頭。
「你結過婚,卻沒有為人父母,你不知道這樣的痛,有多可怕。我每次夜晚伸手去抱她媽媽,她都用力地把我推開。我女兒還小,她走時不知道,她現在大了,和你一樣大,她如果真的有在天之靈,她就都知道這些。她不幫我,也是想我們永遠記得她,只記得她。是嗎?」
我想否認,但也不知從何否認起。
「沒人的時候,我就一直哭。人家都覺得,我還沒有走出來。我覺得不是的,我是失望。人生怎麼還有那麼長。」
「或者你可以把她寫下來,會不會好一點?」我其實沒認真在建議。
「是的,你懂我。我想寫一本書。我以前看不上寫作的人,但我現在真的想寫一本書,想把我的痛全都寫出來。我太苦了。」
他抖盡了菸灰。像一種人情世故上的告別。報社倒閉那日,領導也是這樣掐滅了一根沒怎麼吸的菸蒂。我離婚那日,在民政局門口,前夫讓我去買瓶水,我包裡有,但我還是去買了,這是他最後對我說的話。過馬路時,我手裡握著一瓶水,感覺他從我身邊經過,再也沒有回來。
「對了姑娘,你有WeChat嗎?過年了,一起來我們家吃飯吧。」臨走時他忽然說。
「我……不太用。」我抱歉地說。沒敢看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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