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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是我的海

2016/02/23 06:00

圖◎郭鑒予

◎張光仁 圖◎郭鑒予

一大早坐上開往分院的接駁車,整輛車還彌漫著一股迷濛的睡意,幾個晚到的醫師、護理師匆匆趕上,向司機致意後陸續入座。我習慣提早十分鐘到接駁的地方等車,為的是能夠坐在右側的單人座,因為三十分鐘的車程之後,這個方向拉開窗簾就能夠看到一整片海。

父親浮沉在幽冥的海洋

答應總醫師到分院支援,就是因為他的一句話:「路上會經過北海岸,可以看到一大片藍色的海噢!」每日在都市戰場裡衝鋒陷陣,可以到一個能夠看到海的地方看診,確實感到內心一陣空曠。當然心裡仍有一絲浪漫的想像,懷想如馬偕一般,篳路藍縷深入鄉野部落為人解除齒患。曾聽過往的學長姊說,不若大都市裡牙科診所如便利商店般林立;偏遠地區的醫療資源相對匱乏,有些患者為了看牙得排好幾個月才看得到。因此每個禮拜二早早起床,歷經一個小時的顛簸車程,自願到偏遠的分院看診。

繞過一大段迂迴的山路,胃腸裡的三明治和紅茶早已翻騰攪動多次,開始感到暈頭轉向之際,台二線往北海岸的方向,下坡之後──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透過車窗,可以看到遠處的貨船、郵輪優閒地在遠方緩緩移動,像是動作遲鈍的巨嬰在海的搖籃裡酣眠;近一點的是動作迅速的作業漁船,來回穿梭,在灑滿陽光鑽石的海面上捕獲洋流裡的珍寶;更往岸邊則是點綴著幾個釣客,放長了線,垂釣一整個海面。

搭乘接駁車前往分院的路程中,我習慣戴上耳機聽蘇打綠。蘇打綠,SARS肆虐的那年成立,清新舒爽如蘇打氣泡水的樂團。

蘇打綠的〈是我的海〉,2005年發行的專輯裡我最愛的一首歌,一直是我的播放列裡的首選。前奏以鋼琴雙鍵的簡單和音,模擬像是等平交道時的警示聲響,「噹、噹、噹、噹……」彷彿人生的道路突然被暫時攔住了一般,所有人分隔時間的兩岸,等待著一列溫吞前來卻又疾駛而過的火車。我們在平交道旁守望著對方,時光凝滯,直到主唱青峯緩緩哼起主歌……

「這些日子以來,突然間變成一片空白;這段日子是否,沉睡中忽然哭醒過來……」

那是父親的海。小時候父親喜歡帶我們全家去海邊,時常在寒暑假的時候,開著載貨的紅色廂型車,翻山越嶺,到東部看海。東部的海在印象中充滿激動與狂野的雕塑,成群的離岸小島與礁岩構成了頭角崢嶸的海岸線。有時冬日抵達,東北季風將寒冷的海水拍打成細沫,吹拂上岸淋濕著穿著塑膠雨衣的我們。我十分懷念父親就在停車場煮起了加蛋的泡麵,在濕冷的海岸邊吃著軟爛的麵條,一家人溫溫暖暖地看著遠處的海,吹著濕鹹冷冽的海風。

2005那年,我考上大學,到台北讀書。年末,父親拖了好久的病情,決定離開。

我還記得那時班上正如火如荼準備系上的啦啦隊比賽,父親走得突然,我連忙告假搭上客運趕回台中。那是一個入冬的午後,我坐在國道客運上,看著窗外的台北景色灰階般緩慢離我而去,莫名地還惦記著啦啦隊的舞步;前方迎接我的是對於失去的恐懼。我感覺到巨大的孤單籠罩,周遭都是陌生的乘客,更讓我的眼淚毫無防備地滑落雙頰。

來到3019病房,儀器上顯示父親心跳還跳著,但紊亂且不規律。醫生說父親已經昏迷了,還能夠聽到聲音,要我們把握時間和父親告別。父親在幽冥的海洋裡載浮載沉,他能夠聽見我說些什麼?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告訴他,卻鯁在喉頭,什麼都說不上來。我和哥哥一起幫父親換上乾淨的內衣褲,替父親罩上氧氣罩,送上救護車後,準備陪著父親帶最後一口氣回家。

救護車疾駛在高速公路上,我不停幫父親壓著氣罩,一面望向塗黑玻璃外長長的車陣連成一片燈海,像替父親送行。哥哥和母親緊握著父親的手,嘴裡念著迴向的經文。這是全家最後一次的出遊了,但不是去看海。我不禁羨慕起父親終於無病無痛,一個人要去遠方逍遙。

不過後來我都知道,父親根本沒走遠,可能回到老家拔除氣罩時,離開過一陣子。但在後來的日子裡,父親還是時時刻刻保佑著我,安插許多生命中的貴人與我相遇。即使過了十年,我依舊會在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想起父親。

那段日子的閃電與雷雨

父親離開不久,我努力假裝一切安好。和同學夜唱玩社團彈吉他,家教打工趕報告,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將時間充滿,我以為就可以不去想像沒有父親的之後。但總在漆黑的電影院裡、夜行公車的後座上,或是看著學姊賭氣般幫爸爸看牙邊說再不戒菸我就不幫你看了的莫名時刻,突然明白──是自己畫上了一條界線,把自己圈在線的另一邊,和世界隔離起來。

「你知道我不想離開,你知道我有多無奈;如果時間一直走得那麼快,我怎麼對你依賴……」

聽蘇打綠的時候,總讓我想起父親。但有時候,我感覺到自私,把父親的離開當成一件悲傷的心事,自憐自艾,權充灰心喪志的理由。父親當時的心情是多麼地無奈,彼時他的腦袋被轉移的癌細胞占據,為了接受放射線治療,必須戴上包覆整顆頭像緊箍咒般的定位頭套。他在候診走廊上痛苦地尖叫,我卻只是無能為力地安撫。那段日子的閃電與雷雨,災情在我心一直蔓延至今。疾病使我們對離別感到無奈,父親終究來不及看見我成為他希望我成為的那個樣子。

大學畢業後,我和朋友好幾次相約到東部看海。記得有一次因為下錯了火車站,我和朋友沿著193線道的海岸路走,一路上經過廢棄的工廠、低矮平房以及廣大無邊的樹林與稻田,卻一直走不到海邊。在夏天的豔陽下走得又累又渴,就在開始質疑起Google Maps是否忘了更新之際,突然一個轉角,美麗的七星潭海岸就在我們面前展開她壯闊的海岸線。

在許多次因為工作萬念俱灰的夜晚,我打開電腦連上網路,打開Google Maps,把螢幕角落的小黃人拖拉到地圖上發著藍色光芒的街道公路上,虛擬實境地一個人在螢幕前重新走過一次當時迷失的路徑──在快到海邊的時候,故意放慢滑鼠指標的腳步,一遍又一遍地看海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熱烈地迎接著我。

我想像著當時我光著腳丫走在花蓮七星潭的沙灘上,追逐著浪沫,也被浪沫逼近再逼退。我看著海水被潮汐推移,覆蓋又裸露著潮間帶的祕密,我已經不記得這裡是不是當時父親曾經帶我們來看的其中一片海。就像此時我拉開了窗簾,看著北海岸的海,這片海想必也曾經與我見過面,順著洋流,承載著我對父親的思念。父親是我心裡永遠的一片海,過往的回憶也終將是潮間帶上的蝦蟹貝類,等待著潮退之後,探出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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