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Jump Into Fall - 2之2

2016/02/16 06:00

圖◎顏寧儀

◎王盛弘 圖◎顏寧儀

因為愛還是因為冷,中央公園林蔭大道上一雙情侶摟得那樣緊?我行經他們,又倒回去,去看街頭藝人為他倆作的炭筆素描。畫得真不錯呢,很專業喔。我對中國畫家說。畫家壓低了聲音回我,你用英語說給他們聽,讓他們高興高興。我照做了,加上一個豎起大拇指的動作。情侶倆笑開來,交換了眼裡的熱,輕輕地接吻魚一般地,啄了一下對方的嘴唇。

畫家在肖像眼下、眼尾拉上幾條線條,隨即抹去,他說,要畫得比本人年輕,大家都喜歡自己看起來年輕一點。喔,所以那幾條隨手抹去的皺紋,其實只是表明,他有能力畫得更像,可這是做生意啊。

林蔭大道往前,下階梯,端點是畢士達噴泉,鴿子斂翅停佇於天使的羽翼,天使踩在噴泉上。若有人精神或肉體受苦,只要走過畢士達噴泉,就將洗去所有病痛,得到療癒。不過,沒人試圖翻越護欄涉水池中,多數人忙著同樣一件事──拍照。為旅伴拍照,或熟練地伸長手去,將手機推到最遠,調整鏡頭、角度與表情,喀嚓,收回手機檢查,嘟嘴皺眉,這是不滿意了,再度把手機往遠處推出。

我不作興自拍,一向也沒人為我留下到此一遊的照片。這麼說,我是個不結伴的旅人囉?一度的確這樣以為,以為自己一身爽颯,海角天涯走去;但是,慢慢地發現並不盡然,認清了自己從來不是自己一個人旅行。不,不是指懸在心上那些人,而是形而下地,我的相機就是我的旅伴。

善於封印、善於收納,甚至善於聆聽,它在我每一回起心動念,發現這個真有趣那個好有意思喔,喀嚓,遇上等待解讀的符碼與情緒,喀嚓,MET、MoMA、High Line Park,喀嚓喀嚓喀嚓,一路按讚。每次壓下快門,都像心意的一次傳送,日後當我開啟檔案匣如開啟時光膠囊,啵啵,啵啵,旅途中的細節氣泡般啵啵湧出。

那些沒被拍下的風景,在記憶裡風化氧化,最後竟像不曾發生過一般。

儘管我的Canon 700D再忠誠不過,然而,我還是感覺快被淹沒,淹沒於這座大城市了。

車陣、人潮,巴比倫塔般直往上長的建築群裡,晃蕩著遊逛著,我像太陽底下一枚水漬,逐漸消失了影跡。沙漠裡的一顆沙粒,汪洋裡的一顆水滴,沒有了自己。幾日裡我由興奮雀躍而疲倦憊懶,由小孩的好奇而荼靡開盡的冷眼,這個世界這樣年輕,而我,好像已經很老了。

(一定是因為時差的關係,一定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我來、我看,我為的不是征服它而是經驗它,理該各種不同的情緒盡皆等值,然而疲倦憊懶雖再真實不過,興奮雀躍卻更吸引人。上酒吧喝一杯吧,讓酒精、音樂與嬉鬧聲占孤單與寂寞的巢。

依著《Time Out》建議,來到雀兒喜一棟褐石建築前,夜色藍染般一層漂染過一層,小巷闃黑,唯酒吧透出暈黃燈火,一格格窗櫺鑲嵌著一張張笑容洋溢的臉龐,三四個人、四五個人圍坐,無聲默片般談笑、舉杯、熱絡搭肩、輕輕碰唇,站階梯下的我猶豫了,過於明朗的所在容不下一抹陰翳,我寧願它有幾個人落單、幾張臉落寞,這樣才會有一個縫隙,讓一隻男人有藏身之處。

我攏緊衣領抵禦寒意,吁,冬天來了,而春天還很遠。

Loneliness has followed me my whole life, everywhere. In bars, in cars ... sidewalks, everywhere. MoMA正舉行馬丁.史柯西斯回顧大展,我重溫了他1976推出的《計程車司機》,恍恍惚惚中,聽見那個來自新澤西,二十六歲,前海軍陸戰隊隊員崔維斯說,There is no escape, I’m God’s lonely man.

為什麼崔維斯跑去開計程車,傍晚6點到隔天早上8點,一天十四小時,一週六天,有時候七天。原因倒也簡單,睡不著,失眠。

我也失眠,在我工作的那個城市,似有時差地,常在午夜醒來;旅行到這個恰好日夜顛倒的大都會,一用過午餐,我倒開始昏昏沉沉了。世界在我眼前解離,失焦的鏡頭、錯網的彩印,潛進水底深處似的聲音敲擊著耳膜,音畫不同步,是閃電早於雷聲,是多少光年外一顆星球爆炸,經過多少年後光線才傳到我的視網膜,一閃一閃亮晶晶。

大概我與這個世界總是處於略有時差的狀態,無法準確咬合的卡榫,站大馬路中央眼看著飛車馳來而不知該往前或往後,進退兩難的失措。

有時候,不,大多數時候我就回旅店歇一會兒,窗簾拉嚴,將克萊斯勒大樓摒拒在外,潛到海底深處。晚餐時分再出門。

《計程車司機》裡的紐約夜色,光線迷離,霓虹流麗,城市的輪廓模稜如開始融化的冰淇淋,時報廣場上應召女郎、幫派分子、無家可歸者流竄,龍蛇雜處。四十年前的紐約,那樣失序、那樣荒涼,濃妝掩不住浮腫、鬆垮,皺紋如滿牆爬藤的一張臉。大導演捕捉住了大都會裡,人與人、人與自己的疏離和異化,再過四十年,我相信看來仍有共鳴。

而今,21世紀的紐約,它的外貌卻更像輕喜劇如《穿著PRADA的惡魔》或《曼哈頓奇緣》裡的浮光掠影,線條明快、節奏爽朗,也許這是因為這座城市充斥著春花般的觀光客,也許這就是一名觀光客自外於在地的複雜肌理,所能夠得到的有限視角。

(觀光客逐風景而來,本身也自成一道風景;從來沒有哪一座城市像紐約,讓我的鏡頭收納這麼多形形色色的臉孔。)

薄暮時分,我走過布魯克林大橋,看夜色逐漸接管大地,曼哈頓的巨廈一幢幢亮起,每一盞燈火下有一個故事正在書寫。

紐約公立圖書館剛有一場派對散場,盛裝的青年男女都捨不得離去,索性坐台階上嘈嘈切切聊天,其中兩名青年深情凝視,擁抱,深吻,好像說了再見就不能再相見。

登上帝國大廈遠眺,看東河在東,再往東是皇后區,看哈德遜河在西,新澤西更在它的西邊;看遠遠的曼哈頓以曼哈頓大橋、布魯克林大橋與布魯克林相啣。天風撩亂,我冷得格格格地牙齒直打顫,但一雙雙小情侶興致高昂,拿璀燦燈火當他們愛情的見證,喀嚓,喀嚓喀嚓;愛啊愛,說起來很俗氣,但它可以禦寒。

一個星期三晚上,我來到石牆酒吧。據說弄潮兒都北移到「地獄廚房」去了,但位於西村的石牆,仍有它指標性的精神地位。酒吧裡有人聊天,有人撞球,有人盯著電視節目瞧,一派輕鬆,沒有同類型場所常見的彼此競豔、情緒的張弛、欲望的暗渡陳倉。二樓似有動靜,我前去探看,有個表演正進行著,再回吧檯時,案上的啤酒和一張地圖都被收拾乾淨了。我請bartender幫忙找找,他在垃圾桶裡隨意翻了翻,告訴我,沒看到喔。雖然我還堅持過著手機不上網的生活(這也是我與世界的時差),自然也無法查找Google Maps,但反正地鐵站就在路口,不必擔心。

離開石牆後才發現,地鐵已經打烊。怎麼辦?該怎麼辦呢?茫然四顧,正不知如何是好,有個聲音問我,需要幫忙嗎?站我眼前的是一名拉丁青年,眼神清澈晶亮,純真無垢。真是太好了,我想找最近的地鐵回四十二街。青年向前一步靠到我身邊,秀出手機地圖,我試著辨別方位──他略一沉吟,說,跟我來吧。

每一把鎖都有一副鑰匙般地,每一個問題都有一個解答;多少年來我一個人外出旅行,得以總是順利,倚賴的無非《欲望街車》裡白蘭琪所說,陌生人的善意。

肩併著肩,我與拉丁青年輕快地踩著步伐,躍進無邊紐約的秋天夜色裡。●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