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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土人間

2006/09/18 06:00

編輯室報告:

人性的大書裡,總能尋到罪惡二字。

那是難得的人在世間跋涉過程中,面對自我、委身沉淪、掙求救贖的幾行斑駁血淚字跡。

由是,本刊今起推出「罪惡小說展」,邀請鄭清文、阿盛、蘇偉貞、王定國、郭強生、林俊穎、駱以軍、陳雪等八位名家,分別針對懶惰、嫉妒、饕餮、貪婪、歧視、不倫、侵略、偷窺等主題,各自發揮成篇。

閱讀罪惡,或反觀諸己,或哀矜毋喜,或在故事與人物之間讀出一點不忍與疼惜。

罪惡小說展 8之1 懶惰

◎鄭清文 圖◎吳孟芸

「正經的,我正經有看著,看著飛機頂頭的阿督仔,呼、呼、呼,飛機安呢衝下來,我有看著,阿督仔的眼睛是青的。我正在彼邊的山谷間,另外,還有五、六個人,有人大著驚,亂走,從山坡一直滾下去。正經的,我正經有看著。」金星坐在門口的椅條上,舉起手,指著對面的山丘,而後用力揮下去。

金星的父親死了,留給他一間土人間,就是碾米店。

壽山鄉只有兩條街,短短的,隔著大馬路相對,每邊只有三、四十家。

對面的,就在山丘下,這邊的,後面是一片農田,金星的土人間,就在大馬路邊,和保甲路交叉的地點。

「阿和叔,來坐、來坐。」阿和叔拖著力亞卡車,從保甲路過來,停在土人間前,上面載著一布袋稻穀。

「阿美,趕緊出來,來給阿和叔倒茶。」阿美從裡面出來,腰際結著圍巾,肚子突出來了。

「我自己來倒。」阿和叔說,拿起陶製大茶壺,倒進茶几上的小茶碗。

「阿美,妳來做什麼?」「煮飯。」「阿母呢?」「阿母去廟裡。」土人間擺設各種碾米的器具,有去殼機、精米機和選米機。中間算是大廳, 牆邊有木架,放著幾包稻穀。門前,放著四個椅條,中間有一個茶几。椅條上坐著幾個人,有的是來碾米,有的去街上賣了菜回來,過來休息一下,有的是來喝茶聊天。

除了土人間,金星的父親還留給他一些田地。以前,父親帶他去收租,都穿著白色的西裝褲,戴著白色的盔形帽,在大太陽下,走過鄉村的小路,沿途和農民打招呼。

以前,父親要親眼看農民將稻穀裝入布袋。這是一種習慣。有些農民是會將不良的稻穀摻進去的。現在,金星不再去現場,教農民自己裝好,自己送過來。

●阿美在土人間裡面,迅速走動。她又懷孕了。她在點稻穀,在指揮工人操作,也在記帳。

金星在門上,坐在椅條上,蹺起腳,和人喝茶聊天。他喜歡談茶的品種,從文山談到鹿谷。

「金星,你幫阿和叔推一下。」母親說。

門是拉門,門軌比地面高一點。

「阿美呢?」「她大腹肚,你沒有看著?」「大腹肚,也不是頭一次。」「大腹肚,不能出力,會動著胎神。」「我已叫人,全部用掃把打過了,不會有胎神了。」金星說,阿美很會生孩子。別人生一個孩子,七苦八苦,她卻像雞放屎,「噗」的一聲,就生出來了。

「不會有代誌的。」金星補充說。

母親正想去幫忙推車,阿和用力把車拉進去。

「金星呀,你真好命,正經是太白金星來轉世。你老爸留給你財產,還幫你娶一個好某。」阿和叔對他說。

「無了,無了。」金星回答說。

●土地公簽用木材做成的,長一公尺多,寬十公分左右,厚兩公分,兩面鉋平,塗上深咖啡色的漆,是光面,沒有文字,頂端刻成葫蘆模樣。

土地公廟在大馬路邊,離金星的土人間,只有一百公尺。門不是對著大馬路,而和大馬路平行。

土地公廟,除了一般民眾前往祭拜,每天都由壽山街上的居民輪流燒香。居民將土地公簽依次傳遞過去,誰拿到土地公簽,就要去燒香。

「阿美,妳去土地公廟燒香。」「金星,阿美大腹肚,安怎可以去燒香。」「大腹肚,也可以走路呀。」「大腹肚,無清氣,不可以進廟,你無知影?」「阿母,頂次,妳講伊紅的來,無清氣,這次又講她大腹肚,不可去。

大腹肚,就無紅的了。」「金星,燒香拜公,是男人的事。」「我有看著,在廟內打掃的阿富姐,也是女人呀。」「女人打掃無關係, 土地公是低神。」「那,土地公是低神,阿美不可去,阿母可以去。」「金星,你連拜公,也推來推去?有吃有行氣,有燒香有保庇,你毋知影?」「阿母去拜,也同款會保庇我呀。」「你這個囝仔。人可以欺負,神不可以欺負。」「阿母,我無欺負人,也無欺負神呀。」「金星,你要去?還是不去?」「阿母,妳去。阿母,妳去好末?」●三年前,阿盛在金星的土人間對面,隔著大馬路,也開設一家土人間。

阿盛是金星的遠房親戚,算是堂兄。

那家土人間,間隔設備,和金星的幾乎完全相同,連門外擺著四條椅條和茶几也一樣,還有茶几上的大茶壺。金星笑阿盛,只會模仿。

在地形上,阿盛的土人間比較不利。它的背後是山丘,住家少,也幾乎沒有農田;而且,一半以上的農民,都是由金星的土人間旁邊的那一條保甲路出入。

「阿美那兩個小孩,真美,敢是金星的?」在阿盛土人間門前的椅條上坐著幾個人,有的來碾米,有的去街上賣菜回來,休息一下,有的是來喝茶聊天。

「不可亂講。」「金星也會做那款代誌?」「當然會做了。男人都會做了。」「不過,他那麼……」「女人會做就好了。」「女人安怎做?」「男人躺著,女人去頂頭。男人躺著,不必動,那就可以了。」「女人可以在頂頭?女人也可以動?」「你真三八。難道你厝,只有男人做代誌?」「沒有不對。我們種田、割稻、擔穀、賣菜,全是男人做的。」「那種代誌也是你一個人做?」「我一個人做的呀。」「也莫怪你已經瘦到皮包骨了。」●「金星,阿美沒看著了。」「她有講,她要去看戲。」戲台也是在街上,離開他家,也只有一百多公尺。

「小孩也不見了。」「小孩也帶去看戲了。」「你安怎不去看?」「看什麼?」「看戲,也看人。」「戲,無什麼好看。」「她正經去看戲?」「不會騙你了。她已經去看戲了。」「金星,有人講,前幾天,她在公路局的車牌那邊等人。」「阿和叔講,要提一張支票給她。」「安怎不捉來店的?」「阿和叔講,他在趕時間。」「她會跟人走喔。」「不會了。阿和叔不是那種人。」「不是阿和叔,驚和別人走喔。」「不會了。」「她正經帶小孩去看戲?」「她安呢講呀。」「金星你要去戲台看一下,看她是不是正經在看戲?」「毋免了。」「戲台,那麼近。你去看一下好了。」「毋免了。」有人真的去戲台看了,看到阿美帶兩個小孩在看戲,阿美眼眶紅紅的,兩個小孩,一邊一個,趴在她身上睡著了。

●金星坐在土人間門口的椅條上,只有他一個人。

「阿和叔來坐呀。」「後一次,後一次。」阿和叔拉著力亞卡車經過,上面放著一布袋稻穀。

「阿和叔,你看一下,水淹到那裡。」金星指著屋內牆上的一條痕。阿和叔停下車,探頭瞄了一下,很快地拉起力亞卡車,越過大馬路,走到阿盛的土人間前面。

「金星,風颱會來喔!要把稻穀放高一點。」「上次,我扭到腰,還會痛,無法搬重的物件。」「上一次,差一點淹水,趕緊去叫工人來搬。」「工人走了。無要緊了,不會淹水了。」有些工人,是轉到阿盛的土人間去了。

上次颱風,從山上流下來的水,越過大馬路,沖到這邊來。很奇怪,更早以前,每次颱風,下大雨、做大水,水都只淹那邊,就是有越過大馬路來,水量也不大。上一次卻不同了,水越過大馬路,一直淹到這一邊,還帶了泥水和沙石,差一點淹到金星的土人間。

「安怎那會安呢?」「風水變了。」金星回答說。

「這次,要趕緊準備喔。」「準備什麼。」「堆沙包呀。」「不會了。不會淹水了。」「上次,差一點淹入來,趕緊把稻穀堆高一點。」「不會了。不會淹水了。」水還是淹進來了,水越過門軌,淹到裡面。堆在下面的稻穀泡了一點水。

「機器並沒有淹到了。」金星對阿和叔說。

「阿美呢?」「回去外家了。」「回去做什麼?」「生小孩,做月內了。」「第幾胎?」「第三胎了。」「你真會做人。」「無了,無了。只有三個了。」●金星的土人間,拉門只拉開一條縫,一個人可以進出的寬度。

從門縫看進去,在大廳正中央,可以看到金星坐在籐椅上,身軀直直靠在椅背,雙手緊握著把手,雙腿無力,微微張開。他的臉向外面,對著大馬路,對著對面阿盛的土人間。

裡面沒有開燈。金星的背後有玻璃窗,強烈的陽光,從那裡射進來,有綠色的樹影在外面搖動。因為逆光,金星的臉呈一片黑影。可以看到他的鬍子已很長了。

「金星,趕緊去把阿美帶回來。」屋子裡面有另外一個影子,是他母親。母親在裡面走來走去,手裡拿著掃把,並沒有掃地,一下走到金星身邊。

阿美已回去半年以上了。

金星沒有回答。

「金星,你安怎了?」母親繼續在金星身邊轉轉停停,有時順時鐘,有時逆時鐘,她的身軀傴僂,頭髮有點散亂,腳步也有些不穩了。

「金星,你要吃東西喔。」金星依然沒有回答。

「金星,你要去看醫生喔。」金星依然靜靜地坐著,眼睛睜開,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看著阿盛的土人間那個方向。他的背後,陽光依然強烈,照著玻璃窗,有綠色的樹影在那裡搖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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