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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黃昏的故鄉

2015/09/13 06:00

圖◎焯両黃

◎阿盛 圖◎焯両黃

日頭還未上班工作,人們就開始準備工作上班;月亮閒閒緩步到天腰,人們已經急急打理睡前雜務。小鄉鎮的生活恆常是這般,如那懶懶的溪水。溪水有在移動嗎?嗯,應該有。真的有在移動嗎?咦,好像有。能證明真的有在移動嗎?哦,應該有,好像沒有。問的人促狹:到底有沒有?答的人口拙:唉唉,誰會無事時時注意看溪流啊?

老人踱過來了。老人往往無事,總會隨時突然就踱過來。聽過雙方陳述,簡單裁判:溪水流了幾百代,水若有眼,應該沒見過兩位這種嘴齒會癢的人。然後轉身與年輕的米店店員閒話,就從溪水聊起,聊到地球了。這奇怪,地球既然是圓的,會轉動,掛在太空中,那麼,海水為何不會潑出去?老人問。店員微歎:地球本身有吸引力呀,可以吸住海水,有個名叫牛頓的人發現萬有引力。老人皺眉:號這款名,太奇怪,聽起來真像牛頓棕,好,借問,海水吸住了,人和厝企在圓圓的球上,怎樣企得這穩?店員聲音拉高:萬有引力呀。喔,萬有引力在哪裡?唉,看不見的呀。哦,無人看見如何證明?哎,來丟石頭,看,吸回地上了,聽說,牛頓以前看到蘋果落下來,才發現地心引力。老人搖頭:真奇怪,蓮霧木瓜,熟了就會落下來,不需要引力,對吧?店員無言苦笑,訕訕告別,回頭多嘴說了一句失禮的話:無讀冊,實在也是可憐。

但老人們似乎都不在意不識字。活到七十八十九十歲,做工做穡做小生意,識得天氣出得力氣生得志氣就行了,兩三萬個日子,幾時需要用到字?本業以外的新知識其實也用不著,工錢收穫成本比較重要。年紀大了,諸事交給兒孫,樹下廟庭講古,童少青年圍著,熟眼的親和熱鬧緊密,自己小時候就是這樣呀,自家父祖曾高玄想當然也是這樣呀;再且,自己還記得老老代的講的故事,眾小輩肯定一樣會記得自己講的故事,想當然也會再講給更小輩聽。

細聽話中意,老人們的心思,童少青年都能懂。懂事,一樣一樣地學,一年一年增多,漸漸漸漸,老人一個個走了,聽故事的童少一個個長大離開故鄉,努力找飯碗去,各自得志失意,有些人悲傷有些人歡喜有些人平平無奇。但無論命運好歹,總愛在他地念著故土,偶或路過什麼地方,老老歌的鄉音從街路巷弄的屋裡輕輕重重傳出來,啊啊,隔世相逢了,恍若。於是思緒牽扯牽扯再牽扯,連接了故鄉已故老人與老故事,老人的面貌似清晰似模糊,老故事的內容,部分已自然沉失於時光河流,部分則一直存放於腦海角落。時光河流蜿蜒曲折,水勢湍急時忽焉沖刷腦海,那些角落便明白顯現,由不得人以意志控制,所以,必須清理清理而後說出來。說給誰聽呢,甲子恆是輪番,古今人事一般,誰聽都可以。

丙子老人說的故鄉故事:

縣衙師爺林,浙江人,世代遊幕,同治末隨縣令趙來台。趙素懦,好靜,茹素,設佛堂衙內,早午晚頌經禮拜,無心治事,公務盡付林。林極貪,時時假令之名多徵雜稅,又指使無賴童生興訟,民獻金則平息,強項者必嚴刑繫獄,民號曰林虎血,取意於俗諺,諺語食蛇配虎血,形容人之狠心也。武童生李,自稱巨才,然屢試屢退,困頓久,年三十猶未娶,數饋物以倚附林,助虐尤甚,平日剃頭過渡,一文不付,舟子匠人或索值亟,輒擲錢於地,旋呼來衙役作勢威嚇,加倍奉還乃止。如是兩載,民苦之,冤氣滾滾而莫可如何,共託鄉紳訴趙曰:老父台為官清廉,誓不殺生,可感,然屬員不諳民情,宜加勸導焉。趙唯唯而已。民眾商於文童生吳,吳落拓,多智好詼諧,慨允曰:君等醵金若干來,勿宣,亦勿問訊,他日作用若見效,當博君等三笑。吳重金買二妓,二妓姿容佳,實已暫離勾欄,罹霉瘡,半痊耳;其一贈李,其一贈林,皆欣喜納之,知者禁聲。例,職派台地,官吏屬員等不攜眷,婦孺免於波濤冒險也。約兩季,林李病矣,倩醫,醫久銜憤二人,亂投藥,林情急求新醫,新醫至,見下體糜爛,躊躇,許以重酬乃允。適趙任期屆滿,林聞新令嚴厲且既有私幕,無奈抱病登舟,舟甫行,民眾集岸上拍掌齊呼如唱謠:病得妙,病得真奇巧,烏心銀,連鞭用了了。此吳所教也。李體健,別覓醫治,癒則囊空矣。新令接印,謹慎,訟棍絕跡,鄉人懷恨逐李,淪為盜,被擒,死獄中。有糧商歸自福州,偶言及趙林,趙得陞州官,傳聞費銀兩萬,林雖廢仍為趙幕,貪墨之聲廣聞閩地矣。

戊寅老人說的故鄉故事:

清季,台灣多土匪,伙伴成股,占據偏荒山地,廣布耳目,劫掠不分日夜,官府無力剿除,甚至兵匪互通消息,所得均分,民間乃各組衛隊。某大地主,養家兵十餘,另有長工佃戶僕役近百可供使喚,尋常小股土匪唯望望然去之,無敢犯。一日,地主幼孫忽失蹤,兩家兵一黠婢亦亡去,地主首領急議,揣測,蓋匪類偽裝投效而待時擄人勒贖也。夜,來人,語首領曰:贖銀五千兩,並請毀諸佃戶欠借錢穀之紙據。地主允捨三千,其餘不從。再夜,來人,攜幼兒雙履衣裳以示曰:限時後日午時,否則必縊殺之。復不從。又夜,來人,取一耳置案上,默然旁坐。地主妻涕泣,慫恿從之,啟篋檢出紙據,逐一核對,與首領共焚之,金付來人,來人於庭中呼嘯,暗處四漢出,擔銀疾行。甫過數刻,幼孫已於鄰右哭號矣,查看,幼孫雙耳全,握長繩,繩端繫原贖銀之半。會清亡,地主率先迎日軍,首領告退,家兵解散。日軍掃蕩藏匿民兵之村莊,地主每以漿果米資日軍,或諫之,白眼以向耳。夏秋交,激戰平原,民兵死逾百,鄉人收屍,一擄人家兵與首領黠婢俱在焉。越年春,地主獨子遭吊死於荒野楝樹巔,解下,衣帶露紙,紙上毛筆字,大等雞卵:負吾前義,報以不仁。人疑另一擄人家兵所為。地主日日捧紙凝視,亦笑亦啼,臥床不起。幼孫承家業,一系無援,族人蠶食其產幾盡。黠婢,佃戶某之女,未纏足,父欠兩石租穀,地主逼以抵償也。

丁亥老人說的故鄉故事:

府城一秀才,原業訓蒙,日本領台後耕讀賣卜,生一女。秀才唯一姊,姊有一子,頗聰慧,好學,秀才愛,自課之,熟論孟學庸,甥及長,常語人曰:阿舅忠恕,情猶吾父。姊夫亦腹笥便便,喜作詩作文,然不擅生產,常窘迫,秀才憐其貧,凡甥課業所需,盡供應之。甥欲渡日深造,鬻田傾囊以助,己女粧奩匱乏,嫁寒門。中日戰起,甥由日赴中,結交權貴,至國府撤台始還,登高位。時,姊夫先亡,秀才老病,婿女無力奉養,使人示意甥,冀得資金,甥漫應而終未施惠。秀才無路走投,親作一書與甥,哀哀懇求,但避嫌不言昔日之恩。甥回書,簡略數行,大意,政風嚴肅,官窮於民,勉強撐持耳,待薪水有餘當登門呈獻。秀才信之。人曰:乃甥仕路亨通,廣業產,某地若干又某地若干,皆便宜行事廉價取得,四方周知矣,君獨不知乎?秀才忿,復作一書,稍責諷之,甥無復。秀才含恨逝,婿女告貸購薄棺以殮,報喪於甥,臨葬,未見來,眾謂候之三日,以甥宜親祭扶柩送行,俗禮不可廢也,甥終不至,下葬。月餘,甥令人致贈賻儀,並傳語曰:公務纏身,誤期矣,悵甚,然,阿舅傷人顏面亦太過,頗難堪,異哉,當年區區學費,何記念久之耶?

己丑老人說的故鄉故事:

大戰結束,楊某自中國返台,立即籌組讀書會,暗中積極拉攏同志,宣傳社會主義思想。初,楊與公學校同學許李陳沈黃五人交好,直至成年皆稱莫逆,彼此或戚親或世誼,結拜,楊排行一。乃遊說入會,唯沈應之,餘仍頻往來。二二八劇變,沈無所為,楊實際參與其事,曾傷及無辜,後避居山內。一夜,楊黨約五友於溪畔廟中見面,曰:楊被賣矣,必不得安然,彼亟欲奔海外,其家小長親,但望爾等照顧,他日報恩。眾諾。越數日,傳聞楊已入牢,拷打苦毒甚。又數日,五友同時被捕,極力辯,軍官示以楊手書之供詞,供詞盡卸己責而盡誣諸友。緣地方頭人力保,復集黃金賄官,許李陳黃釋放,輕判沈。沈家人奔走營救,費金百兩,半年後出獄。五友多方探詢,則楊已於台北經商,常出入公門攬事取利,而言必頌德政府焉。五友密計,買一鄰鄉地痞為刺客,北去,斬楊一掌並斷其足筋,不忍奪其命也。楊養傷多時,復赴中國,不久,中國易幟,失楊音訊。楊有父母妻暨子三,無同胞,五友之二共濟之,見楊妻必稱大嫂,見楊父母必行子禮。如斯約十載,楊父母離世,三子皆成年。人或重申往事暗示可疑,然三子心虛,又無可證,竟置不問也。

但有小輩問疑,老人們總會實意明指:世間百千樣,歸底,生做人,該當學做人,故事要記住,將來講與後輩聽,讀冊,明情理而已,做人,不可悖天良,亦莫一隻嘴念什麼忠孝仁愛禮義廉恥,這八個字,億億人念過億億次,絕大多數攏總假話,古早人現代人,只是衫褲頭毛有差,爾等看天頂,共款的日頭照過幾百代共款的人,人心,總講一句,像天各樣月。

太陽依照季節準時上工下工,月娘牽著星星準時接替輪值,日復一日來,月復一月往,如暴漲的溪水,勤勤地移動。年華似水流,轉眼又是春風柔,風水一波波帶來紅嬰,風水一波波刷出白髮。鬢毛已白的離鄉人,無論遂意落志,總愛在新居地唱著老歌曲……孤單哪來到異鄉,不時也會念家鄉,今日又是會聽見著,喔,親像在叫我哎;叫著我,叫著我,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懷念彼時故鄉的形影,月光不時照落的山河,彼平山,彼條溪水,永遠抱著咱的夢,今夜又是來夢著伊,喔,親像在等我哎……當然,唱著老詞舊曲等於唱著生活心酸,同時也聽聞了許多留學生的心酸故事,彼等被點名禁止回鄉,在異國,流著淚唱故鄉的歌,望你早歸、媽媽請你也保重、黃昏的故鄉……白雲啊,你若欲去,請你帶著我心情,送去付伊我的阿母,喔,毋當來袂記哎。

又當然,到島上各地討生活的人,也總會記得返回小鄉鎮老家。小鄉鎮年復一年變,終於,田圃俱失,街容大改,門戶小部分原樣大部分翻新,啊啊,熟眼人事皆不見,景物全然恁陌生。還有,新一批老人與新樓房一般多,新一批童少與老瓦厝一般少;還有還有,抬起頭來一眼望去,夜色月如鉤,曾經滿天掛著幾乎要滴滴滴滴下來的星星竟然集體遁逃,不曉得逃到哪個天之涯地之角;還有還有還有,以前的玩伴未知還在否,別後已經是好幾個秋,逝去的歲月不倒流,可不可以來到這裡,相對一杯酒?隨意走走看看問問吧,也許能夠追回些些舊夢。

夢遊般走著看著。真奇怪,樹下簷前都沒有乘涼的人,廟庭公園都沒有說故事的人,咦,老人小孩都沒那個閒工夫?又奇怪,行至任何街路都聽到電視劇的聲音,都聽到廣播電台賣藥的聲音,咦,電波有這麼強大的吸引力?更奇怪,看上去確實是景物新新,看下來卻有點暮氣沉沉,咦,會不會是緊密的水泥屋隔開了所有的熱鬧親和?噫,算了算了。向南向北步來步去,多半人們搖頭或頓頭反過來問東問西,問路的人實在也是可憐,待得找對故友居里時,已複誦身家七八九次,來應門的中年婦人答話略帶促狹意,好像是很努力地想要變化鄉音:請問您有什麼事兒,快說,正忙呢,您是台北人?問的人苦笑口拙:不不不,是是是,不是不是,唉唉,應該不是,攪擾啦,失禮失禮,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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