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童年的新年 － 七年級篇】 車燈

◎黃崇凱

這個人我叫他阿男阿舅。他是我媽的堂弟，在嘉義服兵役，週末時常見他一身草綠色軍服抵達我家。他會把我跟弟弟拎出門，載去市區看電影，到劍湖山坐海盜船，有時還有鄰居的大姊姊。阿舅到了晚上總會消失，隔天下午出現，換上軍服回部隊收假。有時候我們會收到媽媽的命令，下午到外面玩，不准上二樓房間，不要打擾阿舅跟大姊姊。

後來阿舅退伍，據說在台北工作，愈來愈少碰面，也不知他跟鄰居大姊怎麼了。我和弟弟當時都瘋「快打旋風二」，天天跑去村子雜貨店後頭的機台看人對挑。我們一天零用錢十元，只能乾瞪著鄰居大哥們在手把旁放一疊五元銅板表演。阿舅說，誰月考第一名就送一台超級任天堂附贈「快打旋風二」卡帶。我死活拚回阿舅的禮物，沒發覺在練著昇龍拳和旋風腿的時間裡，阿舅的蹤影逐漸淡得跟開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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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舅與我們在每年農曆年節一年一會。不免暗自期待他給的紅包會比較大包，但他並不來我們家過年，何況我還有很多別的舅舅阿姨會給大紅包，沒差。初二開始，我整個母系家族幾乎都聚在我媽另個堂哥家打麻將。老三合院有好幾間廂房，每間人都排排站得像企鵝看著牌桌。煙霧繚繞，茶水，檳榔，零食樣樣不缺。一大屋子的小孩聚在客廳，看著乏味的電視節目，有一搭沒一搭玩撲克牌。阿男阿舅不打牌，看我們無聊，提議開我爸的廂型車到嘉義市區逛逛。我們十來個塞滿車出發，從海風強勁的沿海小漁村出發，開一個半小時車到嘉義市。往嘉義的北港路上塞得像堵住的吸管，流速緩慢。我跟表哥在前座負責跟阿舅喇賽，阿舅的話語簡短，我們很快就沒話聊。抵達後，下車各自散開步行，約好時間定點集合上車回家。我們散成幾組人，沿著車站前的中山路晃過去，光南大批發，微笑運動用品，鴻圖書局，麥當勞，噴水池，文化路服飾店，再折返回到嘉年華戲院附近。沒人跟阿舅一起。

我上車的時候，覺得阿舅多半沒下車，只待在車上小睡等時間。回途車內沉默，大多數人在搖晃間昏睡，路上行車少了，車速快起來，我聽著舅舅在每個路口快速切換遠近燈，噠噠，噠噠，噠噠，昏沉之際疑惑他開車怎麼從來不按喇叭。

屋裡的大人們依然站得像一群企鵝看著牌桌，時間好像沒進來，拐彎從其他地方路過。小孩們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有些人去睡，有些人湊著撿紅點，沒人注意到阿男阿舅什麼時候離開。

後來我長大到可以開廂型車，也能在過年期間開車出門。但我已沒有可以站著看一整晚麻將的房間，也沒有需要開車載出的親戚孩子。那票表兄弟姊妹都結婚了，有了孩子也有車，他們都有自己的年要過。好幾年前的大年初四，我開車送阿男阿舅的太太和讀幼稚園的女兒到北港搭巴士回台中，她們向我揮手道別，我學阿舅切換遠近車燈回應，噠噠。阿舅那時已經過世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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