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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淺談《查理週刊》諸面向
在1月7日《查理週刊》遭受恐怖攻擊後，1月14日出刊的新一期封面以流淚的穆罕默德為主角，手持「我是查理」字牌，上方標題是「一切都被寬恕」。發行此期後，《查理週刊》宣布暫時休刊。（圖片來源：charliehebdo.fr）
◎張亦絢
以韋勒貝克為封面的《查理週刊》。橫批「韋勒貝克的魔法預言」，將爭議性作者喻為占卜師，細膩點出其作品如何被正反雙方「神化」注視，因而被利用或濫用。圖中兩句對白則為：「 2015年，我掉光所有的牙。」「2022年，我過伊斯蘭齋戒月！」（圖片來源：charliehebdo.fr）
「對不起，妳的頭巾是個炫耀宗教的符號。」「你的短褲才是炫耀你是殖民主義大笨蛋的符號，滾你的吧。」──伊斯蘭頭巾爭議在法國牽涉甚廣，談論此主題，極易掛一漏萬，此處難以細說從頭，僅略述一二。但在《查理週刊》不斷被轉述為「與伊斯蘭關係劍拔弩張」之際，也許會令台灣讀者非常意外，這幅立場鮮明且身手矯健的「反反伊斯蘭」漫畫，正是出於在任內殞命的《查理週刊》總編夏幫之手。
嘲諷藝術的兩面刃
如果不是對法國中心主義對伊斯蘭族群的猜忌與矮化有相當認識與批判力，怎能如此巧妙地嘲諷？將披戴頭巾簡化為宗教愚民的圖像，這是法國社會確實存在的刻板印象。這幅漫畫抨擊排擠（伊斯蘭）移民的法國人的意圖非常明顯。不管對話多少為真，抽絲剝繭後的訊息，既非「頭巾神聖不可侵」（多元文化保衛原則），也不是「政教分離／世俗主義最美妙」（共和國公民中心保衛原則），而完完全全在另一個不那麼容易被意識與指認出的第三層次：對被奪去話語權的「被定義者」的聲援──反擊是可能的，嗆回去！
身處法國社會的弱勢族群，會受到的壓制與痛苦之一，可說是極右與右派一再鼓吹的「法國是法國人的法國」。這個「不像冒犯什麼」的表述，沒有提到任何特定宗教或文化，但它實質的意思乃是：不夠「法國化」的族群，請走路！為了反制這種歧視的言論，《查理週刊》曾經刊出另一幅作品，畫中的右派總統候選人薩克西，腦中流出各式乳酪，配上的文字是：「三百六十五種乳酪，全是一個味。」──稍諳法國民情，都會知道這是挺身與排外文化以及法國中心優越論扭打。因為乳酪乃是（法國）文化純正主義，所會自矜自傲的象徵。
上述兩個例子，多少顯示《查理週刊》在族群平等問題上的立場。這個立場是不是最勇敢，是不是達到最有效的溝通效果，是另一個問題。借用某個穆斯林領袖（阿匐／伊瑪目）的說法：「喜歡或不喜歡（漫畫），伊斯蘭是有想法的文化，這些都是可以用『想法對想法』去解決的。」受邀上烏瑪（「伊斯蘭共信者聯邦」之意）電視對談的這位伊瑪目巴加哈費（Mohamed Bajrafil），幾乎有幾分幽默意味地苦笑表示，那些漫畫算什麼呢？先知他在世時，親身遭受到的，根本就比那些漫畫裡畫的，要糟糕多了。
很難要伊瑪目喜歡《查理週刊》。畢竟保有神聖感情是宗教很重要的一環。而神聖性，卻是這類漫畫，大肆破壞的。因此形成了一種十分微妙的狀態，在法國的伊斯蘭宗教領袖不太可能為這類漫畫做保，認為其完全無傷大雅，但是以為他們強硬到視其為「除之後快」的敵人，也太小看他們開明自由的程度。對於以暴力自命為替伊斯蘭「發聲」者，巴加哈費認為他們是網路，或其他地下方式集結起來的，根本不是一般宗教社群所能接觸與所能了解。問伊瑪目有什麼想法？他認為，這完全問錯人了。這應該是精神醫學方面的問題，他這樣說道。
──某些法國媒體人，拷問伊斯蘭學者，質疑是否這些社群領袖不夠強調言論自由，因而導致暴力漏風。這說真的，也有點強人所難。大體而言，在法國的伊斯蘭意見領袖，多是認為《查理週刊》有完全的權利畫他們的，不該有事前審查與禁令，但他們會建議信徒保持一定距離──在閱讀時。
難道《查理週刊》就會希望他們的讀者，完全不帶距離去閱讀嗎？這似乎也不太可能。如何製造距離令讀者反思？如何又因為保持距離，而承受讀者可能不得其門而入的危險──這正是嘲諷藝術的兩面刃。運用雙關語、腦筋急轉彎、無厘頭或亂入、指桑罵槐或旁敲側擊，這類貌似直接，實又拐彎抹角的表現手法，當它成功岔出時，可以將複雜的訊息，如多頭馬車般衝撞，震動我們意識的死角，並使平素習而不察的面向忽然湧現。但是當它過於前衛與怪誕時，也有可能使人摸不著頭腦，而心生反感與畏懼。在這裡，嘲諷漫畫為什麼經常出現裸露，或惡形惡狀的性暗／明示？也必須從整個「神聖不優先」的脈絡去理解。一方面，插科打諢或粗野不文，這是因為，漫畫或某類喜劇表演，不欲被當成高高在上的藝術，寧願作者與讀者可以共享「反權威與反附庸風雅」的默契。另方面，除了正常生活中不允許的顛倒與亂來，是喜感的一大來源；誇張、反美形、性欲暴露的嘲諷派，也起源於對「理想化」的反抗。因為一旦「理想化」（美化）事物與人物，就不可能採取批判的凝視。排除神聖感、驅散莊嚴意味，這都可以說，是一種「另類良知」的文化底蘊。同時，由於它既不道貌岸然，也不廣結善緣，堅持這種底層尊嚴、邊緣自足，在如此不具光環的狀態下，也使它一旦被質疑，「價值在哪裡」時，不像其他藝術部門，能有了解其章法的評論出面斡旋與搭橋。結果就是，使得它的公眾地位相形脆弱、欠缺奧援。
韋勒貝克視預言為諷刺的手段
另一個稍有不同，但可相提並論的例子，是小說家韋勒貝克。
韋勒貝克經常被點名為伊斯蘭恐懼者。他確實說過「所有的宗教都很蠢，伊斯蘭教尤其蠢」。但考慮到法國作家裝瘋賣傻的例子不勝枚舉，我們還是可以存疑：韋勒貝克是否在此傳統下扮演惡棍──這也是人們仍然不斷追問他，他到底怎麼想的原因。畢竟還是有人感到，附著其上的恐伊斯蘭標籤，不甚可信。
他的新書《屈從》（Soumission），將時空設定在2022年的法國。法國人必須在極右派與伊斯蘭「溫和派」總統候選人之間二選一，法國人選擇了揚棄「極右」，而選出伊斯蘭政黨的總統。這裡匯聚了法國三大政治敏感議題：極右派是否會持續壯大？總統大選存在多少變數？伊斯蘭在未來，會大幅政治化嗎？
小說中，「沙豬但服裝品味不佳」的男主角，是一個湊和著過日子的文學教授，他是研究小說家於斯曼（Huysman，1848-1907）的專家（瑪拉美高度讚賞的藝評家，且與宗教情感淵源甚深）。在一連串個人挫敗後，他皈依伊斯蘭教。在這看似簡單的表面描述下，韋勒貝克實留下許多懸疑。光是小說結尾一句「我沒有什麼好後悔的」，都被各方提問，究竟是後悔？還是不後悔？精湛的不確定性風格，也使「不打算開誠布公」的小說家腹背受敵。
引起激烈對峙的，主要還在於他對伊斯蘭掌權的虛構──包括使女人回歸家庭、多妻成為選項，使得極度恐懼自由戀愛與被遺棄的男主角，在年老、寂寞、性執迷（召妓是他經常的選擇）之下，對新體制不加反抗。「小說幾乎透露出一種伊斯蘭愛慕，這使得小說更加可怕。」──另一名伊瑪目烏布互（Tareq Oubrou）這樣指出。虛構一個與政治野心聯結的伊斯蘭形象，很可能加深伊斯蘭恐懼。但是韋勒貝克本人視預言為諷刺的手段，而非其小說要旨。至於小說描繪的政治變局，有多少是他相信真會發生的現實？他略微鬆口，說出他本人的想法：「這是一種可能，但這除非有曠世天才跑出來（主導）。」 對視族群和諧與互賴為要務的社會良心來說，虛實掩映的「伊斯蘭掌權幻想」，是個燙手山芋。但看出伊斯蘭元素為偽裝主題的書評，則多認為，其想像力直搗「當前法國政治停擺，導致的全面空洞」。
在時事性、文學性與可預期的發熱型閱讀，三大因素齊聚之下，此書未上市，就令各方人馬，高度備戰。而「不當小說只是小說」的氣氛，也十分高漲。
漫畫呈現多重意義
在《查理週刊》被攻擊的那一週，韋勒貝克也上了《查理週刊》的封面。如果只看設計對白，漫畫介入此議題的打擊點，也許還不那麼清晰──無論挺韋勒貝克或反，都得以與對壘的任一方結盟。然而事實上，《查理週刊》選擇了一個，較孤立與幽微的燭光位置，它的橫批：「韋勒貝克的魔法預言」。這裡「魔法預言」，聯結的是，「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的術士，比如占卜師（其衣飾也呼應此橫批）。漫畫的細膩貶意，與其說是罷黜韋勒貝克本人的形象，不如說，更在點出，其作品如何被正反雙方「神化」注視，因而被利用或濫用的現象。台灣某報刊在翻譯此作時，即出現不譯橫批的狀況──這是例證之一：漫畫的多重意義，偶因欠缺閱讀方法或謹慎，導致訊息不全。橫批也傳達了一種「偽歡樂化」的憂心：過分嚴肅對待這本書，某些人將用之心證排外有理；某些人將太快怒急攻心。但是，過分嚴肅，有時，正是適度嚴肅的殺手。
──提醒大家，不要嚴肅過了頭，不要以「立場的論述」取代「認識的工作」──這究竟是不是一種文化補給呢？《查理週刊》是距離的藝術。沒有距離，通常也就沒有思考──笑而不答代替肯定句，是在非黑即白的老朽爭議上，添加距離。這也許會遭到誤解，但這也是人類精神活動中，一種「批判性暫停」之必要。跳脫框架，總在最初之時，像是添亂或胡鬧，也許百分之九十九的「跳出」，看起來都像徒勞、不識大體或者無意義，但是它仍有一個難以磨滅的貢獻：它不懈於讓我們意識到框架在哪裡，以及框架是什麼。
歐洲境內對伊斯蘭的打壓或反移民的排外政治勢力，確實相當嚴重；但這並不意謂著，對《查理週刊》的特殊叛逆文化不求甚解，就幫得到忙。相反地，它的歷史，或許可看做一本討論「何謂複雜」的教材：（法國）本土卻又反對獨尊「固有」文化；推倒神權但並無意推倒信徒；惡作劇時會偷渡好心；揭露時弊之際，不吝異想天開；一覽無遺卻又其實──畫／話中有畫／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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