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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電影筆記】 一筆真蹟 - 上

2015/02/08 06:00

圖◎唐壽南

◎王盛弘 圖◎唐壽南

坎本唐克(Heinrich Campendonk,1889-1957)為德國畫壇表現派健將,活躍於20世紀上半葉;新世紀初,〈紅馬肖像〉出土,豔驚四座,評家譽為坎本唐克最高傑作,於拍賣行拍出三百六十萬美元高價,誰知,事情急轉直下,這幅畫未能通過化學檢測,使用的一款鈦白顏料遲至作畫年代後才研發面世;順藤摸瓜,揪出了藝術史上最大騙局,2011年,偽畫生產者沃夫崗.貝特萊奇(Wolfgang Beltracchi,1951-)遭判六年徒刑。

入獄後,貝特萊奇和他的助手──也是他的妻子,享有特權,每日早上得以離開獄所,進畫室作畫,這期間還拍成了紀錄片《蘇富比偽畫大師》(Beltracchi : The Art of Forgery),片中呈現的偽作行為彷彿一場瀟灑的遊戲,貝特萊奇以天才之姿玩弄拍賣行、買家與評論者於股掌之間。《蘇》片拿下德國蘿拉獎最佳紀錄電影大獎,導演亞內.貝肯乃貝特萊奇夫婦的辯護律師之子,職是之故,或更能夠得到傳主信任,挖出更多內幕?或影響了看待偽畫製造者的立場?

貝特萊奇宣稱,出自他之手的偽畫(只)有三百幅,他自信地挑明著講:「就算我再畫兩千幅,市場也會照單全收。」喔,說他自信,他可不以為然:「我不是自信,這是我的工作。」如此以「專業」做為工作的基本門檻,也就是讓他得以長久地掩人耳目的關鍵吧。

當然,覺得他既非自信也非專業,而是大言不慚的,也大有人在。

我曾於職場,就中國藝術品拍賣市場現況做過報告,彼時只當一件不能不做的業務,《蘇》片觀後,卻有融會貫通之感;生命中的經歷,一樁樁都如天上繁星一顆顆,看似孤立,而其實與其他看似孤立的星星遙相呼應,連結成一張星圖。

觀察中國藝品拍賣市場,可以一窺贗品產銷結構。

2011年,中國超越美國,成為全球最大藝品拍賣市場。《紐約時報》經半年蹲點調查,2013年底撰文指出,中國也許也有全球最大規模「贗品製造產業」,藝術贗品從業者(生產和銷售)多達二十五萬人,有個繪畫工場就麇集了七、八百人,流水線一般地,各司其職仿製齊白石。

中國拍賣市場偽作橫行,行家推估中小型拍賣行約有八成贗品,比例之高令人瞠目結舌,光齊白石,過去二十年間,拍賣市場流通了一萬八千幅,總計競拍逾二萬七千回。而據估計,齊白石一生作畫總數約(只有)一萬至一萬五千幅,中日戰爭與文革期間毀損大量,另有三千幅為博物館所收藏。

2011年,有一樁買賣鬧了笑話:一套漢代梳妝台與椅子以三千三百萬美元拍出,貽笑大方的是,專家說,兩千年前漢人席地而坐,他們是不坐椅子的。原來這是一名蘇州工匠前一年作品,但「把這套作品說成古董的,不是工匠,而是藝術品經銷商」。事實上,創作變偽作,造仿者也許並不知情,但也可能是共犯結構,有個偽畫生產者說他一開始模仿名家作品只為了謀生,每件以二百五十英鎊售出,有日有人問他,拿他的作品當真蹟出售,可以得價五萬英鎊,他能分潤一萬五千英鎊,幹不幹?就此他走上了偽畫生產者行列,附贈的是東窗事發後的四個月徒刑。

《紐約時報》轉述一名中國藝術品交易商說法,則是:「基本上,一切都是中間商控制的,他們一般將商品分為三類:品質最好的送去拍賣,居中的拿到古董市場,水平較差的就流向跳蚤市場。」為了晉身市場,中間商篡改舊交易目錄,讓偽作有了身世履歷;若未能得逞,則直接買通拍賣行,拍賣行急需眾所矚目的拍品從中牟利,有時(或往往)也就見獵心喜。賣了贗品,拍賣行有什麼法律責任嗎?沒有!除此之外,中國政商界有「雅賄」默契,行賄者餽贈書畫文物,同時指點受賄者將禮品送進拍賣市場,行賄者再高價購回,「洗錢」,如此,作品真偽就不再是重點,甚至事發後,贗品價值低,相對的,當事人受到的刑責較輕。

松本清張中篇小說〈真假森林〉,對中間商如何上下其手,有細膩深刻的描寫。

我曾參觀位於松本清張故鄉小倉,小倉城旁松本清張紀念館。文學家有書滿為患、有手稿盈庭都不足為奇,但對他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倒一時愣住了。很快我想起來了,寫到以〈某小倉日記〉獲芥川賞為止的自傳《半生記》裡,松本清張詳細記敘了他任職於報社,仰賴繪圖製版、兼差設計商業櫥窗以為生的經歷,加上對古文物、古美術的鑽研,也就不難明白,不只一回我略感到遺憾,清張小說急於推演劇情,而放棄了對細節的關照,但〈真假森林〉不僅說了個好故事,還不吐不快地發表了他對日本古美術學界的批判,情真意切,擲地有聲,專業徵信可考,而又文字優美(熠熠閃耀、動感十足如「夏季即將結束,森林裡紛墜如雨的蟬鳴已漸衰竭,稻田染上了金色」,啊,美得讓我屏息)。

藝術史學者宅田憑著「即物性的,以工匠(artism)技術做為方法」的豐富鑑賞經驗,鍛鍊了精絕的鑑定古美術眼力(「說到鑑定,古董商可能比這些大名鼎鼎的學者更有見識,因為他們可是賭錢在做買賣,是玩真的」),可惜他師從的是不與當道同流合汙的學者,被打入敵營後,終生遭掣肘,抑鬱不得志。暮年已至,因緣際會下他欲藉偽畫生產者酒匈鳳岳放手一搏,策畫了一場絕地大反攻的陰謀。

宅田透過專跑鄉下的古董鑑定商找到鳳岳,擇定南畫家浦上玉堂為仿作對象,施以專業訓練,再由大古董商出面,接觸兩位熱情典藏玉堂的新興財閥與富二代,邀請不知情的、素有名聲的學者掛名保證,等於為偽畫買到了通行證;當他取得初步成功後,準備推出足以顛覆藝術史的大批玉堂畫作,這就必須倚賴名門正派大古董商領銜了。就這樣,一路選擇與被仿者藝術史地位、作品質量相稱的中間商,花費數年時間,逐步將偽作推向市場。

不像酒匈鳳岳有宅田在背後運籌帷幄,貝特萊奇一個人抵一個集團地,在畫室搭起兩面牆,拍電影、電視一般,鏡頭之外盡是不相干物什。他讓妻子做舊時代女性裝束,湮遠老照片質感中看似以女人為主體,其實故作漫不經心推銷的,是牆上的畫作。與貝特萊奇相呼應的,則是20世紀最知名偽畫生產者漢.凡.米格倫(Han van Meegeren,1889-1947),他擅長模仿荷蘭大師維梅爾,偽作〈老鴇〉靈感來自維梅爾另兩幅畫裡,掛在琴房牆上的畫中畫。

偽畫製造者與檢驗單位玩的是鬥智的遊戲,警方說,他們面對的不僅是藝術家,更是與罪犯斡旋。

貝特萊奇自跳蚤市場找尋19世紀、20世紀初舊畫,最好畫框後蓋有收藏戳印,細心將原畫刮除,加以施作,偽裝成名家手筆,完成後,加熱乾燥、製造龜裂、氣味,灑上灰塵(「這是1915年巴塞隆納的灰塵,如假包換」),即連時間的痕跡也模仿了。宅田弄舊畫作的技術同樣精巧:他學奈良一帶仿畫者手法,以煙燻花生殼,再現煤煙染上枯葉的顏色。這方法比起用北陸農家的爐灰塗抹,更能讓脂肪滲入紙張纖維。米格倫則「複製」維梅爾以礦物研磨成粉末當顏料,但因完全乾燥需時上百年,他在顏料中加入俗稱「電木」的「苯酚──甲醛樹脂」加速乾燥。電木是致癌物質,即連揮發氣體也有風險。這也成了米格倫簽名式般的手法。

我看書、看電影,看到如此揭開魔術師戲法的訣竅,實作提煉出的系統化「學問」,總不由得眼睛一亮,由衷讚歎「好帥」!(「拜託,他們是詐欺犯耶。」朋友提醒我。)

仿作的核心還是作品本身與它的生產者──貝特萊奇滿不在乎地說,繪畫對他而言就像刷牙一般,沒什麼難得倒他。維梅爾?沒問題。林布蘭?任何一幅都會。達文西?當然,他又不難。態度彷彿中學時討人厭的優等生,讓人討厭的並非他總考第一名,而是宣稱「我沒念」、「昨晚還跑去看電影,回家後早早就睡了」,好像天生會讀書,好像天生會畫畫。

貝特萊奇的確畫技精湛,他可以是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松本清張倒是一五一十揭露了訓練一名偽畫者的苦心孤詣。

宅田自鳳岳臨摹的雪舟、鐵齋、大雅等名家作品中,擇定了浦上玉堂,不僅因他筆路合適,也為著市場上玉堂的作品罕見。他將鳳岳自九州礦鄉接到東京,安置於武藏野郊區農家。一到東京,宅田便要鳳岳攜著飯包到博物館,自開館至閉館,達摩面壁一般凝視展覽中三幅玉堂畫作,如是者一週過去,才讓鳳岳展紙濡墨。宅田並要鳳岳研讀玉堂評傳,自精神上認識被仿者。

我手邊恰有浦上玉堂畫冊,筆法不拘一格,檢視細部,荒疏而幾近於潦草,整體觀覽,則遠近透視,彷彿有空氣與水氣流蕩,除此再不能看出更多。宅田的評價則為:「他的作品是無師自通的素人畫,不受習畫規矩束縛,極為自由奔放。不過,在隨興之中,與其說是描摹大自然,毋寧更呈現出大自然的悠久精神。」比起那些按部就班講究扎實技巧的畫家,浦上玉堂似無定法,講究的是作者情性,反倒更難以仿製吧。

宅田指點鳳岳偽作,就說好雖好矣,但用筆過於靈巧,「還是無法擺脫自己小家子氣的技術」。這也是《寂寞拍賣師》(The Best Offer)裡,拍賣師所說的:「在每一個贗品後面都隱藏著一部分的真蹟,」他解釋:「模仿他人畫作時,偽畫者是不會了解真蹟作者繪畫時的所思所想的,經常過於注重細節,沒有意料到的一筆背叛了自己。」

背叛沃夫崗.貝特萊奇的,是一款未能早上幾十年發明的鈦白顏料;背叛酒匈鳳岳的,是他急於證明自己的衝動;至於漢.凡.米格倫,背叛他的是時代變遷──二戰期間,德國占領荷蘭,戰後,荷蘭當局發現米格倫曾將維梅爾畫作售予德國空軍元帥戈林,米格倫因此遭到逮捕,通敵罪,最重可處極刑,因此米格倫不得不拆了自己的台。有這段傳奇,米格倫偽作如今具有很高的市場價值。(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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