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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穴居保安員 - 3之2

2015/02/02 06:00

圖◎吳孟芸

◎韓麗珠 圖◎吳孟芸

白先生透過辦公室的玻璃窗,檢視外面靠牆列坐的求職者,全都穿著深沉的套裝,肅穆的臉微微下垂,似乎正在等待命運的宣判。在他看來,他們都像百貨公司陳列架上的貨品,整齊地排列成一道令人安心的風景。顯然,他們都嚴格地遵從求職手冊上的指引,把自己包裝成一件合格的貨物,並且在面試之前,做出了最後的品質檢查。亳無疑問,這減輕了白的負擔,使他接下來的工作事半功倍。不過,即使外面坐著的是一批未經調整的瑕疪品,他仍然有去蕪存菁的能力,把未達標準的迅速摘取,那是多年以前在田裡種植的經驗使他學會的不可多得的技藝──為了能供給果實變得豐碩的營養,他必須定期修剪多餘的枝葉,甚至拔除先天瘦弱的果子,一個生命的長成,本來就必須犧牲眾多的生命,而所有生命都是一個整體,殘酷是慈悲的面具。沒有人比他更擅長從大量畢業生中,挑選合適的保安員。

當下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他幾乎以為,落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棕灰色的巨型樹葉,但那其實只是下身上的瘦窄的西裝,而下蒼白的皮膚,和青黃的臉色,使他看起來更像個營養不良的人,白的眼睛不禁亮了起來,那就是他搜索多時的求職者,但他想起的是另一個長期缺人的職位,他的目光便在職位申請表格上徘徊,直至看到令他期望落空的答案。

「沒想到,你那麼年輕,就擁有正式的住址。」白毫不掩飾他的失望,但不久,他心裡又燃起了另一點希望:「那是跟別人分租的單位吧?」

「那房子裡,只有我一個人。」在面試中,下第一次開口說話,發出的聲音就像是在敲打一塊發鏽的鋼鐵。

白的視線便停留在下的臉面,他的眼尾微微向下彎,彷彿極力把眼眶內的悲哀抑壓,而嘴唇抿成一根筆直的線,那是一張會把所有不滿嚴謹地收藏的嘴巴。白不禁歎了一口氣,假想跟前的年輕人仍然流離失所,帶著不斷顫抖的身軀,向他乞求一個職位,即使那是乏人問津的「陪伴員」(俗稱「寵物」)。

幾個月之前,保安局提出的動議正式獲得通過。為了解決街上比垃圾更惱人的問題,衛生部的人員早已召開多次會議,商討各種具體的措施,把浪跡街道上各個隱蔽角落的無業者,改良為可用的人力資源。

「可以把他們編派為『陪伴員』嗎?」在會議上,財政部官員提出了這樣的建議。雖然,失業救濟金的申請程序繁複,審核過程漫長,可是申請人仍然眾多,那龐大的支出早已使庫房轉盈為虧。「反正城巿裡的老人和獨身都多不勝數,他們一旦生病就難以自理,與其讓妓女和動物占據了所有陪伴員的空缺,不如為居無定所,終日流連街頭的人提供技術培訓,除了改善他們的社交技巧,更可發掘他們內在的潛能,使他們鍛練出就業所需的技能。」保安部官員投下了贊成的一票,他想到,動物可以扔進焚化爐裡,妓女可以驅逐出境或關進牢房,唯有源源不絕,渾身細菌的流浪漢,使他常常活在犯罪率不斷上升的憂懼之中,設若可把他們像廢物那樣回收,然後循環使用,將會減輕城巿的負擔。一旦想到這一點,他就感到,長期困擾他的失眠症狀,出現了紓緩的曙光。

白無限感慨地把下從上而下仔細地打量,那使下認為自己本來打算妥善地收藏的弱點,都已被悉數看穿,便做出了被否定的準備,他並不知道,那時候,出現在白的腦袋裡,是一些從未發生,也永遠不會真實地存在的片段。他臆想下被分配到某個部門或家庭去當見習寵物,合約期滿以後可以申請調遷,曾經出任寵物,而且表現良好的人,投考政府職位、紀律部隊,甚至服務業,都會獲得優先聘任──他們從未對外公布這一點,只是內部協議的共識。白突然生出了一股衝動,要告訴下,由於某種偶然因素,他錯過了原本即將降臨在他面前的遠大前程,而他的房子正是唯一的障礙,但白只是低聲地呼出一口氣,同時湧起另一個念頭,實在,正在進行招聘的保安員也需要像下這樣無辜而不堪一擊的人。於是,在說出正式上班的日期之前,白向他提出最後一個問題,「可以描述一下你的房子嗎?」他問他。

下猶豫不決的目光,從白的肩膀滑落指頭,到達整潔的桌面,掠過光滑細白的牆壁,停留在窗外林立的高樓,規律地分布的許多方形之間。這一切全都跟他的居所格格不入。

「那是一所令人懼怕的房子。」下說。

「它代表著不斷上漲的租金。」白並沒有打算求證,逕直說出了答案。

下看著他胸有成竹的嘴角,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忘記了所有反駁的意欲。經過短暫的沉默以後,他被告知正式獲聘為見習保安員。

下遷進房子一段很長的時間之後,才願意承認,對於天花板那缺口的強烈需要,彷彿,那其實是愛人的耳朵或嘴巴,對於這一點,他並不感到驚訝,只是加深了自我厭惡。然而,雨始終再沒有落下來,讓缺口滲出多餘的水分,減輕積累的壓力。每天下班後,那些漫無目的的夜裡,他盯著缺口的位置,直至眼球隱隱作痛。那痛楚提示他,應該要撥一個電話,向果查問,那些他一直想要解開,卻不得其法的謎團。

「我已經住在這裡很久,久得使人再也無法記起確切的時間。可是這所房子,卻沒有像別的房子馴養住在它內裡的人那樣馴養我。那些被馴養過的人,臉上都會時常泛起遲鈍的笑容。他們按照房子的規畫,找到願意住在那單位的人,填滿空置的房間,又在那裡繁衍,充塞所有可以活動的空間,為了維持屋內所有人共同呼吸的氣息,他們以勞力和時間換取工資,繳付房子的貸款和隨時波動的利息。可是我的房子卻沒有滋長出這樣的東西,它只是像一條又黑又長的隧道。」他緊握著電話筒,打算這樣向果呼喊:「或,一個深不見底的洞,使人感到自己一直往下墜落。」不過,他並沒有撥打任何號碼,而聽筒的迴音使他無法對果說出,洞的另一端通向他的心臟,時常有帶刺的風吹進去,可是,金屬的冷硬使他忽然發現,傾訴的需要,很可能是虛假的,果是天花板那缺口的替代,那缺口是他心裡虛空的替代,而虛空的本體是什麼,他遍尋不獲。或許,他也是另一個人的替代,可究竟那人是誰,並沒有人知道。他的思緒到達這裡,便失去所有焦點,霧般的模糊把他包圍,睡意湧向他,只有順利入眠,人才會生起奢侈的希望──醒來時會成為一個簇新的人。

「不暪你說,你能來到這裡的唯一原因,就是之前的員工突然離去,這個職位必須找到一個替代的人。」白先生在下上班的第一天,到達他工作的地點,帶著欣慰的笑容,對他說出這樣的話,那並沒有鼓勵或歡迎的意味。他只是為了要察看聘用的人是否有依約上工。

「你的工作非常簡單。」白說:「就是維持大廈的秩序正常。」他臉上有一種考核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防止非大廈住客進入屋苑範圍?」下嘗試回答,但白否定的眼神,顯示他必須繼續尋找其他答案。

「那麼,是盜賊出現時,成為被他綑縛的目標吧?」他說。

白再次搖了搖頭:「你的責任只是保護房子,讓它回復本來的面貌,而不必理會任何人。讓住客消失,讓房子還原成本來空蕩蕩的洞,然後讓大廈消失,讓土地還原成什麼也沒有的狀況。」

「可是,住客一旦失去了自己的房子,就會成為沒有殼的蝸牛。」下做出了那天唯一的反抗。

「你的職責是,看到任何人從大廈走出來,就盡你所能,防止他們再次走進去。」白感慨地說:「大部分的人都誤解了自己和房子。正確地說,人並不擁有任何房子,他們暫時住在房子裡,只是為了讓房子完善它的價值。大廈必須興建然後拆毀,再建起來,正如,人必須遷進一所房子,再遷出那所房子,才能讓城巿保持原來的活力。畢竟,這裡再沒有比居所更炙手可熱的產品,可是愈來愈多人只顧及自己的利益,清空和拆毀房子的程序,才會如此困難重重。」

下感到某種責備的意味,便不再說出任何話,只是坐在狹小的保安室,以跟白相同的姿勢坐著,仰著頭,察視著大廈每一格窗子,直至他們的眼睛乾澀,頸椎的疼痛漸漸清晰得使人難以迴避,窗前也沒有任何身影晃過,那樣的坐姿使下想起家裡的天花板上一直沒有被填滿,也沒有滲漏的洞,那是一個令人無法自拔的疑團,即使白早已離去,他仍然坐在原來的位置,缺乏他人的監管,他無可選擇地仍然成了一個盡忠職守的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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