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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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1 - 應龍吟

2014/09/14 06:00

圖◎焯兩黃

◎吳鈞堯 圖◎焯兩黃

很久以前,當吳可端還是金門小村昔果山的孩童時,村人看見吳可端扛犁牽牛,往廟口或機場附近農地耕種,總會微笑打趣問,何時要娶某?村人認為,當一個男人,能持穩犁,掌妥入土角度,不太深、不太淺,並駕馭比吳可端重了幾十倍的牛,翻土播種,就快要可以成家立業了。

人與牛,默默走這頭、回那頭。男人心中,有想說的話,有祈求的語言。男人不說話。男人在駕犁翻土時多語,大地就無以深藏一個男人,他的耕地會失去時間,藏不住種籽;他的土地將失孕。因此,農夫愈是年長,愈是寡言,屬於土地的沉默性格,慢慢移渡到生活種種,吃飯時話少,播種時不語,凝視子女,道別離或者話生死,也只能艱苦地擠出幾行淚。村人們覺得吳可端天生適合當農夫,村人還發現,吳可端是不遊戲的,他們遺忘吳可端的童年模樣,彷彿他一生下,已在農地耕種。不擅遊戲的吳可端,唯有在提到何時娶某這件事時,忸怩不安,無語微笑。

吳可端已經離開昔果山很久很久了。至於多久,他也說不上來。他曾聽村中耆老提過,人的一生總會有一段時間,無所事事。有人用來荒唐,吃喝玩耍,不事生產;有人刻苦準備,讀大量的書,卻不知為何而讀;有人用來迷路、學鐵工、扛水泥袋、學做車床,行進下一個彎口,驀然發覺接續的路跟未來的路,全沒合理的連結。耆老又說,路不會白走,迷走的路,有可能在未來的某個時機,忽而成橋。

吳可端在迷路時,想起這些事,奇妙的是「何時娶某」這問語,在他迷走大山,清晰若村人親口提問。

吳可端因家貧,出金門水頭,轉廈門,「落番」南洋。本希望學做橡膠,或者經營雜貨生意,後受當地華僑李東尼,以重金誘引,加入探險隊,奔赴不知名的大山尋寶。李東尼安排隊員在大山前旅棧歇息。幾千幾百年來,冒險家、棄世者、國王、市井小民,以各自的資源進入大山,卻沒聽說找到寶藏,安然歸來者。無人來歸,意味寶藏安然無恙,慫恿後繼者投入。吳可端想,按耆老說法,這是他的迷走,這段歷程將直落地獄、或於未來悄然為橋?都難說。旅棧應有盡有,說是犒賞隊員,似與人間訣別。吳可端接受旅棧建議,託請一位女人陪伴。

吳可端尋思,大山深邃難辨,獸多而隱,有時大霧興、萬物杳,風不來、路忽盡,望斷窮絕之際,忽然一個聲音撞進來,「何時娶某」?這瞬間,如雷快閃,吳可端看到透明塑膠袋裝著紅紙一張、喜糖一袋,他分發昔果山鄉親,踩腳踏車,往母親娘家榜林分送喜糖,接著到後浦、古寧頭跟頂堡,找三個姑姑。親友問他,新娘哪裡人啊?吳可端訝然醒轉,是啊,誰是他的新娘?

吳可端的異想,與女子的共處有關。女人擁吳可端入懷,吳可端讓女人入枕,兩人喃喃自語。女人說,她喜歡男人有厚實的肩膀,凸出的喉結,以及結實胸膛。吳可端則喜歡女人雙手靈巧,有好看的腰跟腳。女人知道懷中的陌生男人即將展開冒險,然而,她自己也是。隊伍離去,旅棧關起大山前最後一盞燈光,她將隱入自己的森林,種一片玉米、栽幾株地瓜。女人並不屬於旅棧,她走出森林,眺望大山,一個聲音慫恿她推開門,走近吧檯,向吳可端微笑。她的心早一次一次走進大山,但幾株玉蜀黍跟地瓜苗,留住她。她踏過的泥、翻過的土、割取的青草,呼喚她,留下。女人不知道心嚮大山的動機是什麼?但她需要有個人代替她去看看。男人身上最好留有她的氣味,她的語言。她冒著被誤解的危險,投向吳可端懷抱。

最早,她並不知道誰會是那個男人。她看見吳可端,知道他是一個離家很遠、也很久的男人。他身上沒有家的味道。他的臉看得見勞碌,看不著泥土。他的手已習慣砍伐,砍樹、砍草、砍一切綠意。吳可端窩在她的胸膛間,順著身體本能,手往下探,碰著女人私密處。隔著棉褲摩搓,女陰綻放,漸漸鬆,再不久,一朵花會打開……時間很遲、又稍縱即逝,時間很快,依稀暈眩,然後,時間變成節奏。許久許久以後,他們想起對方,都想到這一夜,他們轉化了身體的重量,成為旋律。

那時候女人想,她還是被誤會了。當一個女人,身旁躺著陌生男人,除了欲望的黏合,還能怎麼解釋。知道男人聽不懂她的語言,她喃喃說著,不可以、求求你……吳可端聽不懂她說什麼,卻聽出女人的想法,她有欲望,但沒有意願,吳可端腦袋漸漸清明。他們不以肉體包覆彼此,而以聲音交融對方。他們說,暢快地說。

女人說,她住在大山對面,直走,穿越三座森林,就能看見她的玉米田。秋收後,玉米穗金黃結實,女人刨好,留一些當種籽,有的磨成粉,做饅頭跟其餘雜糧。她問吳可端可愛吃玉米、種過玉米?吳可端說他的故鄉昔果山長年打仗,以往,鄭成功占據金廈反清復明,現在五族融合,無異族之分,但也無和平之日。他說,昔果山不是山,只是一個海灣微緩,如拱手,抱住一片小山、一彎海洋。昔果山是宵禁的山,夏天約莫6、7點、冬季又更早,霞光殘留西,星芒早發東,夜,是不完全的黑,是洞空的黑,它總是留一點光或者幾個透明窟窿,讓人窺探砲彈以外,天空還容有其他的光。吳可端提到此,起身看女人。女人是他的光,當砲彈轟天,冥空破、萬物抖,那時候他震醒在床,如鬼起身,與家人躲防空洞。砲彈落地,燭光閃、燭心動,吳可端依稀聽見村人問,何時要娶某?

李東尼率領隊伍入大山,碰到青臛、彘等怪獸。青臛模樣像狐狸,九條尾巴;彘像老虎,尾巴像牛,吼聲如狗。兩種怪獸都吃人。李東尼等人沒被吃,緣於遠古巨人刑天的幫忙。刑天被黃帝以昆吾劍斬斷頭顱後,撐雙乳為眼,張肚臍為嘴,於荒山大野摸索他的頭。李東尼入大山,刑天己發覺,援助隊伍擊殺怪獸,教取白柳,挖掘樹身取汁,味道甘美,吃了可以不覺得飢餓。再宰殺鳥頭、蛇尾的旋龜,以衣和血佩帶,耳朵可不聾,兼治腸胃疾病。有一種獸叫做猩猩,吃了牠則善於奔跑。另一種樹叫迷榖,舉高它的樹枝,便光照四方。吃了凶獸青臛,可不受妖邪迷惑。李東尼等人走了很久很久,久得人間事若前世,巧遇刑天,變得像一個故事。

山徑亂,萬山杳,一山一山過,一溪一溪走,隊員不奈,問李東尼寶藏。有的說,刑天留下的物事已是寶貝了,拿出大山兜售,價值不菲。隊員起鬨,不如放下寶藏,改獵殺猩猩、旋龜,至於迷榖,更容易摘取。隊員本僅瞎說胡扯,卻漸漸說出道理來,而且,兜售大山異寶所得,遠高李東尼得了寶物酬謝的後金,隊員覺得有理,暗自商議。初遇青臛跟彘等怪獸時,人間槍砲如凡鐵,毫無作用,經過長期取食異獸,每一個人都像傳說中的武林高手,跑、跳、竄,樣樣精。李東尼叱聲喝止,眾人聽不進去。隊員為能彼此照應,兩兩一組,不理會李東尼,轉眼間,往南往北、奔東赴西,都走光了。李東尼又惱怒、又羞愧,愣了一會兒,看見眼前只剩下吳可端一個人。李東尼問吳可端,願意繼續一起找寶藏嗎?

吳可端搖頭。只說,迷走大山幾個月或幾個年頭,他在每一個路轉處,看到他的家,他總以為彎轉過去,就能推開三合院的木門,看見爺爺著深色唐裝,奶奶梳髮髻,兩人居中,安坐大廳,父母與手足分立左右。他們不欠身致意,不起身迎接,安詳微笑,彷彿已靜候許久。他想逐一叫人時,警覺到自己並非單獨回鄉,而帶著一個女人、那個旅棧中的女人,一起回家。他要帶給家人與家鄉訊息,他娶某,他帶她回家了。

李東尼不知道吳可端為何跟他說這一些。吳可端表示,他不找寶藏,他要往回程走了,他歎一口氣,山這麼大、天那麼寬,已沒有人知道,哪裡是回家的路了。吳可端央求李東尼,若他順利出大山,帶一個訊息給那個女人,跟她說……吳可端臉羞紅,喘口氣後說,他一直記得她,也帶著她的聲音。然後,也請李東尼寫封信給遠方的家人,說他很平安。

吳可端不知道人的一生,有這許多訣別:「落番」南洋,於金門水頭港,哭聲如浪聲;與旅棧女人,疊聲喃喃;再跟李東尼,站在不知天高地遠的茫茫間。李東尼走向他,自始至終,總說不明白的寶藏。他不知,李東尼的去向,是出口,還是寶藏入口?他踏上的不同方向,就一定是出口嗎?

說是往回走,然路徑崎嶇多蹤,樹高且密,吳可端後悔沒在彎口一一做記。吳可端走了幾日夜,不知左右、未辨南北,只感到溫度漸升,濕意漸濃。白天,日光不再穿走野林,熠閃閃、亮尖尖,映得粗葉上的露珠如少女初醒的眼眸;到了該是中午的時刻,風不快走,霧不急奔,沉甸甸、神遲遲,讓人想一頭栽進霧裡,只想好好睡一覺。這時候,吳可端尋一棵樹,樹左近,叢草生,一有動靜,草被撥動,馬上就能知道。

以前與隊伍同行,隊員站崗警戒,現則單人行走,吳可端覺得防衛措施還不夠,在臨樹掛上「迷榖」, 霎時光采奪人。刑天說, 迷榖光聖潔,汙穢獸物不敢近,然而,吳可端從戰地金門來,認為光采雖佳,但曝露自己的藏身處。吳可端如此布局時,想起小時候跟弟弟吳可正就著農田「打仗」取樂。田埂如屏障,隨手可取的土方是手榴彈,兄弟以芒草叢為界,彼此投擲轟炸。弟弟力小,土方投得稀疏,他則密集進攻,顆顆進逼弟弟周圍,嚇得吳可正喊降。吳可端想到這兒,不禁微笑。到了晚上,掛一截「迷榖」還不夠,吳可端得掛上三處,懷著旋龜,吃一小片青臛才敢睡。

又一個早晨,山嵐忽起,天地懵懂。吳可端很早醒來。露水早結,從高處滑落,滴到吳可端額頭。天昏昏、地默默,吃人的怪獸,還沉睡著,不語的植物都還彎著腰。迷榖從三個方向投下的光,漸漸薄了。吳可端愣愣瞧著。雖不見日頭,溫度仍漸漸升,吳可端想起旅棧中的女人,掏出皮夾,裡頭藏著她的一根頭髮。吳可端記得那一夜,他矇矇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一雙眼睛看著他。他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帶著淡淡香氣貼近。吳可端感受到一股濕潤的溫暖,又沉沉睡去,醒來,不知女人何時離去。吳可端撿了女人頭髮,放進貼身皮夾。

又一個早晨,或者,仍是半夜,林間濕意濃,夜露忽結珠,吳可端縮在樹洞,濕氣透進洞內,露珠挨著蜘蛛網,如一串八卦水晶。以為天亮,探頭看,才知光從迷榖來,還是夜,且還是深深的夜。吳可端睡不著。迷榖的光柔和如珍珠,霧流動,光如話語,像女人跟他說話。三截迷榖,也就是三個女人了,一個是母親、一個是阿嬤,另一個,該就是旅棧的女人了。吳可端看著霧來霧去,想起母親在金門水頭碼頭,握他的手,只能訥訥地說,穿暖一點、吃飽一點;阿嬤沒來送行,出發前,讓他跪在大廳列祖列宗前,叩首,站在他身後,舉吳可端雙手,祈禱眾神保佑。

起初,吳可端以為自己搞錯了……光霧的流動間,穿插著不是風、不是露珠滴落,也不同異獸虎視眈眈的殺氣,吳可端含住一小片猩猩的肉屑,如有異狀,可拔腿快奔,咀嚼一小塊青臛,讓自己腦清神明。事物備齊之後,吳可端聽得更仔細,這一小片野林,除了他之外,還有別的東西,那東西不是怪獸,它發出細細的、淡淡的哀傷,像國小書法簿上錯寫的字,取水抹淡、以紙吸盡,仍遺留一抹灰。淡得看不見的灰,隨著像歎息又像呼吸的聲音,使得霧更濃、更深、更黑。吳可端摀住耳朵,不想去聽,聲音潮濕,陣陣滲透,彷彿響在耳畔。吳可端壯起膽子,小心踏出洞口。泥地濕,承接了他的重量,也吸收腳步移動的聲音,吳可端胸口懷一截迷榖,一步步,走向怪聲來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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