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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以詩,飛越暮雪千山

2014/08/03 06:00

詩人白萩近照。(莫云/攝影)

◎莫云 圖◎aPple Wu

圖◎aPple Wu

天空還是我們祖先飛過的天空

廣大虛無如一句不變的叮嚀

我們還是如祖先的翅膀。鼓在風上

繼續著一個意志陷入一個不完的魘夢……

——摘錄自白萩,〈雁〉

「啊?白萩先生,您打錯了,我是莫云……」因為一通誤打的電話,我們竟「將錯就錯」,在電話裡閒聊開來,談了好多詩壇故人與塵封的往事,也串引出一段奇妙的因緣。元宵節後,我與《海星詩刊》同仁(可嵐、辛勤)特意搭乘高鐵南下高雄,訪談了重量級的詩人前輩白萩先生。

儘管早已得知他長年為帕金森氏症所苦,乍見由夫人攙扶、拄著柺杖親自來應門的詩人,還是為他略顯老態的病容驚愣。才不過幾年光景,在「台灣現代詩人協會」的年會見到他與陳千武先生端坐前台,雖不多言,依舊神采奕颯。物換星移,千武先生已仙遊,白萩先生亦見滿頭拂拭不去的初雪。

為我們倒了開水後,嫻靜的夫人就退居他室,把簡樸明淨的客廳留給我們,留給詩。

為了思考的飛躍性

其實,白萩先生的詩作早有定位,也一再被選讀討論。他的詩風獨樹一幟,特別強調文字的錘鍊,更擅長用淺白的語言創造新奇的意象。然則,教我訝異的是:時隔數十年,這位詩壇拓荒者的作品於今讀來,竟然還是那麼「既寫實又現代」。

閱讀他的詩作,只能說他是個早慧的「天生的詩人」。十七歲就以〈羅盤〉一詩驚豔詩壇,榮獲中國文藝協會第一屆新詩獎。「握一個宇宙,握一顆星,在這寂寞的海上/我們的船破浪前進,前進!像脫弓的流矢……」那是1955年,現代詩尚在萌芽的年代,很多詩人們滿紙盡是為賦新詞強說的愁,而那個啼聲初試的怒目少年,卻已揚言要掌握宇宙,掌舵自己的人生方向,矢志不對生命中的怒濤與風暴低頭,甚且拉弓揮劍,向世界宣戰,要做「海上新處女地的開拓者」。雖是初生之犢,卻儼然已見「氣吞萬里如虎」的架勢。

而後,連篇立意新穎、文字獨特的詩作,宛如脫韁野馬,教人捉摸不定;更像夏日午後的急雨,激濺起一陣又一陣驚歎,沒有人能預測他下回要出什麼「奇招」。廿一歲就出版了第一本詩集《蛾之死》,其中那首〈流浪者〉不只是「不按牌理出牌」,更是一首成功的圖像詩,讀(看)過之後,也無人能將那株兀立在地平線上翹首望雲的絲杉從心頭鏟去。而這種以「地平線」敻遠遼闊的意象來映襯個人的渺小孤獨與生命中無止境的追逐,也經常出現在他的詩作中,更應證了詩人對時間與空間的感觸特別敏銳。

無論面對題材或語言的挑戰,詩人一路寫來,總是不斷嘗試,企圖超越自我。此外,「音樂性」與「繪畫性」也是他早期作品的特色,有些更是二者兼具。例如〈昨夜〉在心頭來來去去的「那一個人」,不僅具有音律反覆吟誦的節奏,文字的排列宛若也有意在讀者視覺中構築起一座思念的「橋拱」。而〈風的薔薇〉中,一整段「還有薔薇……祇是薔薇……/都是薔薇……/一切是薔薇……//可憐的我也是薔薇」,非但讓我們「看見」了滿園栽植齊整的薔薇,同時也「聽見」了潮浪般來回拂掠的風聲……音樂與繪畫交疊的場景,更突顯了無論群體或個人的「存在」,無非都是無奈與荒謬。而詩人鋪陳用字的大膽,也再次讓人嘖嘖稱奇。

這種巧妙地以文字營造視覺,延展張力的筆法,在他的詩作中屢見不鮮。例如〈我知道〉其中有三句:

橋的彼端是路

路的彼端是城鎮

城鎮的彼端是繁華

「藕斷絲連」的句形排列,一眼就讓你看到橋連著路、路接壤著城鎮、城鎮通向遠處繁華的滾滾紅塵……場景一路拉開,彷如電影zoom out的「視效」,也正符合了詩人主張的:為了思考的飛躍性,詩需要「斷」;為了完整性,詩需要「連」。縱觀他的詩,這種「語斷而意連」的寫法比比皆是:〈眸〉、〈仙人掌〉、〈夜〉……另一首〈有人〉更是運用一整段文字的間隔,強化了個人特立獨行與寂天寞地的無所依恃。

眾蟬鼓嘈

而一蟬沉默

眾蟬沉默

而一蟬高吟

有人

對著天空深處

點叫自己

自己大聲的回應

短短八行的詩句,分為三段,卻是遊刃有餘。前段以強烈對比的意象,呈現了眾聲喧譁我獨緘默;眾人噤口我卻勇於發聲的不隨流俗。然而,這獨排眾議、「舉世皆濁我獨清」的代價,卻是絕對的孤立與孤獨。胸懷苦悶,踽踽然與俗世逆向而行的詩人只能仰天吶喊,卻是呼天不應,只聽見自己的回聲(用來壯膽?)。而中段只有兩字的「有人」,則是以有形的斷裂和無形的決絕,形成視覺與心靈崩陷的「天塹」,既突顯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落寞與「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無悔,也讓與之呼應的主題更具震撼性。

大時代的風狂雨驟,是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日常生活的繁冗瑣碎,同樣是無所遁逃於天地間的困窘。然而,詩人總是不肯向現實屈服,總是要以詩發聲,向命運高調抗議。除了早期的〈瀑布〉、〈囚鷹〉一類抒發胸臆的沉沉怒吼,抑或是頑抗掙扎,至死不屈的〈叫喊〉,也有像〈廣場〉那般舉重若輕的嘲謔諷喻,有時甚且寫出令人發噱的作品來。例如這首饒富趣味的〈詩〉:

詩是你純粹的兒子

我不參與生產,妳說

老是這樣地

踢我下床

於是我變成了雙性動物

自己做愛自己懷胎

自己血淋淋地生產

而當我沉沉睡去

妳卻又偷偷爬起來

端詳我的兒子帥不帥

看似尋常夫妻的齟齬負氣,在詩人亦莊亦諧的筆下,竟成了自我解嘲而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知音難求,寫作的道路何其漫長孤獨,尤其是燈下無眠、撚鬚苦吟的詩人,讀到「自己做愛自己懷胎/自己血淋淋地生產」時,驚駭之餘,不免會心苦笑(難怪吳爾芙說:「偉大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的」?),最後一段更是只用三言兩語的白描,就把夫妻之間「諜對諜」的心眼與情趣寫得活靈活現,也教讀者撫掌稱絕。

語言的新鮮與鍛鍊

話匣子從「現代詩的啟蒙」開始,我們全神專注地聆聽詩人娓娓追溯往事。

「我開始喜歡詩是在小學五、六年級;那個時候,我是從舊詩詞入手……」詩人的神思彷彿也回歸遙遠的童年,懵懂雀躍地跟著鄰家阿婆去參加擊砵吟詩大會;直到青年時期,才接觸第一本現代詩集。「我真正接觸新詩是在台中商專的圖書館,在那裡看到一本張自英的《黎明集》……在這期間,正逢我母親過世,我的心情極差……」時光的河悠緩流淌,猛不防一個洄漩,就是人事已非。悲傷挫折的青春,曾經無以言宣;不期然與詩的邂逅,卻讓苦悶的生命從此有了出口。「我的兩個同學在圖書館看到《公論報》的〈藍星週刊〉,就跑來跟我說。我看了回來以後,就寫了幾首詩寄去,隔週就刊登出來了。」

在他的多本詩集與《現代詩散論》裡,我們讀到了這位前輩詩人的「前衛」與不隨流俗。談起強調「語言的新鮮與鍛鍊」,連詩人也自豪地說︰「其實寫的題材不同,用的語言就不同。比如我那首詩〈有人〉,我的語言的寫法就不一樣,到最後,連文言文都在我的詩語言改進範圍內。」

在白色恐怖陰影籠罩,作者人人自危的年代,詩人卻寫下不少政治諷喻與歷史批判的詩作。有人好意警告:「白萩你不怕死?你這樣寫了登出來,我們每個人都替你感到擔心,不知道你會不會就這樣不見了?」他的回答是:「我覺得我跟別人比較不一樣的就是這一點:有勇氣。我覺得我的詩的彈性還滿大的,就像〈叫喊〉那首詩寫太平間,寫到最後只剩『一滴血漬仍在掙扎/在蒼蠅緊吸不放的嘴下』,就是在寫精神不死……」

時代的颶風終將平息,而時間,卻是不可戰勝的敵人。走過歲月,詩人也在寒來暑往中老去。他慨歎著:「我對時間的來來去去特別敏感;對生命的感覺,我也是相當堅強。寫詩很寂寞,看到天地的寬闊,感覺孤單是一定會的。」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縱有千里之志,最無奈的竟是病痛纏身。詢及對年輕詩人的建議和期許,他沉思半晌,才鄭重地說:「我已經生病這麼久了,雖然很想要寫,但是已經沒有辦法寫出更好的詩了。我希望年輕人能夠踏上我的肩膀,寫出更好的作品……」

顧及白萩先生的健康,我們訪談的提問力求簡扼,也不敢多做打擾逗留(「中場休息」時,夫人還得提醒他按時服藥)。只是一提及現代詩的推廣與傳承,一生以詩挑戰自我的詩人說到激動處,竟然掙得滿臉通紅,連眼角都迸出淚來——這植根靈魂深處,對生命執著無悔與永不止息的追求,何止令人動容?我們的心弦都被深深震撼了!

詩人堅持送我們出門。電梯關闔的瞬間,瞥見他炯然堅毅的眼神,耳際恍如又響起齊豫高亢的歌聲:「我們仍然活著。仍然要飛行/在無邊際的天空……」

走出大樓,手中還留著與詩人緊握的餘溫。抬眼一望,雲翳微冷的天空,當然還是「祖先飛過的天空」——而詩人心中那隻被禁錮人間的〈雁〉,卻已負載一身桀驁的文字,以詩,飛過萬里層雲,飛越了遙遠的天際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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