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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少年流浪隊伍

2006/07/03 06:00

◎蘇偉貞 圖◎王孟婷

你有種感覺,這不會只是巧合。一群人被畫到懸置的人生座標,只為了成全李白、蘇東坡……那些高來高去者,搭上時光列車。

故事是做為推理的基礎。《創世紀》種子動物傳說如果真的,挪亞方舟雞鴨狗等等是繁殖這個世界萬物的基礎。那麼一座意義迷宮,一種想像,一種執念,那些懸置的名字,等待召喚,巨人降靈,畫出一個接近完整的祕密地圖,而以其他符碼出現。劇本、書法、小說……就足以解釋你的疑慮。

張德模(人物表:少年流浪隊伍觀察員),最後離開人世的角色,食道癌患者(你堅信他沒有用完人世的時間);趙琦彬(人物表:劇作家,前中影製片部經理,山東蓬萊人),愛耍帥到接近報仇,報少小離家成了少年流亡者冤枉。才十七歲已經組劇團演出。

1949年前奏曲。趙琦彬隨煙台七所中學所組聯合流亡中學撤退,少年隊伍一路煙台、青島、上海、杭州、湖南、廣州,不懂得回頭。他們總在路上,被命運懲罰永遠不得停下腳步。

流亡隊伍有個非學校學生張永祥(人物表:劇作家,前華視節目部經理,山東青島人,張家幾代開磨坊,小學讀完就在家裡推磨做大餅,未來能獨力街上擺攤賣大餅就是最大的奢望了。)學校撤退看他是煙台的孩子,收進流亡隊伍。身上半分錢沒有,老餓得奄奄一息。仗著個兒高年少,常混到學校打球認識了同齡學生趙琦彬。流浪到南方水鄉名城杭州,話都說不通,吳語:「烏龜不叫烏龜,叫甲魚。真鱉!」趙琦彬帶頭領了幾名同學走進小館,張永祥狼吞虎嚥扒光三大碗白飯,形跡可疑,老闆親自盯場:「儂個能食?」怎麼這麼能吃?吃完一抹嘴,聽口令大夥兒鳥獸散,老闆狠狠一把逮住張永祥當人質,大夥兒只好回頭。張永祥賴給同伴朱少豈,朱少豈搶白:「我又沒吃!」趙琦彬倒乾脆:「要錢沒有。」有支自來水筆抵帳,自來水筆漏水根本不能用,插上衣口袋裝帥,口袋沾染一大片洗都洗不掉,這筆老闆哪會要。

趙琦彬心生一計:「只好讓你跟我們到火車站隊本部拿我們戶口米!」張永祥打前陣,老闆就認他,趙琦彬壓尾,走著走著趙琦彬從後頭使勁兒拍老闆肩膀:「咦!掌櫃的,怎麼人呢?咋地一眨眼功夫全不見了?」老闆聽他山東腔已經緊張萬分,分神仔細琢磨他講真的假的,才一回頭,張永祥立時拔腿狂奔:「這輩子從沒跑那麼快過。」轉進小巷確定甩脫了,才敢停下來大口喘氣。

這一跑,跑到了廣州,出南中國海濟和號登陸艦駛到了澎湖,1949年6月23日。人送到原艦返航廣州,才出外海便快速沉到了海底失去蹤影。

怎麼是去澎湖不是台灣?原本就是一筆交易,山東名將李將軍正在澎湖當司令官,同意接收這群少年學生半兵半讀。半大不小的孩子只要扛得動槍,全穿上軍服填滿三十九師。

不只這個,島中之島,李將軍吃空缺不算,率先發起離島「匪諜自首」運動,承認了罪名誰還敢收?乖乖你給我待在澎湖吧你!人稱澎湖王。

有學生被迫「自首」,哭得淚流滿面,政四管監察:「這麼傷心,肯定是發心後悔了。」是後悔!後悔碰上了絕子絕孫澎湖王。一夥出來的都自首了,就趙琦彬硬撐,這挺傷感情的,夥伴們質疑:「我們都是匪諜,你怎麼不是?」他說在政工隊當差,上頭沒逼那麼緊。養成了凡事跑別人後頭習慣,有名號曰:「趙到齊」。他到全到了。

這支超小齡流亡學生團偽裝成流浪隊伍,根本不該存在這個東經120至121度,北緯21至25度空間。上了岸,學生沒去處,聯中校長張敏之在台灣奔波為學生請命,「匪諜幹嘛那麼費勁逃難來台灣還躲到有一餐沒一餐的窮部隊!坐飛機直接來接收發國難財省事多了!」又還是十七、八歲大孩子,還都是第一次離家,能當得成匪諜嗎?誰管你娘嫁給誰?莫名其妙張敏之成了匪諜立馬槍斃。

趙琦彬政工隊行走,消息靈通,他透露訊息,注意到沒?周圍同學數著數著少一個,且沒跟任何打聲招呼,少數的行李也沒帶走,鞋都還在床下,未免太不尋常!匪諜愈抓愈緊,有人瞧見半夜那些「匪諜」原來是給裝進麻袋扔進了海裡,部隊叫「拋大錨」,山東人說:「回姥姥家。」更詭異的,失蹤的幾乎全是平常好出鋒頭話多有領導相的,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們組織起來,結成拜把,大夥兒輪流守夜,整晚穿著鞋子衣服,躲死。真給他們躲過了。

澎湖漁翁島牛心灣下船後便住進了廢棄砲台,低窪潮濕,男生個個開始得了一種怪病「繡球風」,卵蛋潰爛,流血流膿,海風一吹,疼痛不堪。

夠倒楣的張永祥,躲過了戰死、餓死、匪諜自首等天災人禍,卻差點栽在「繡球風」上。

肚子脹得跟面鼓便祕似的宿便排不出去,積在體內陷入昏迷,不能吃也講不出話。沒擔架,拆了門板抬他到馬公醫院。醫生掀開他眼皮直截了當宣判:「已經死了,不用住院,直接送太平間。」張永祥事後說:「老天,我當時還有知覺呢!」幾個大孩子抵死不肯送他進太平間,也不懂害怕,門板裝上抬了踅回部隊,無政府狀態,沒處去,大夥沒了主意,先置在陰涼處吧!趙琦彬當了僅有的一件大衣,大夥吃水餃守夜。張永祥昏迷到第二天醒來還沒嗝屁,伙伕班長有些歲數和經驗,死馬當活馬醫,餵張永祥吃疳積散,腹部一陣強烈糾痛,他感覺要痾大便,一傢伙拉出一缸,也不犯噁心,大夥兒湊上去挑出來數,七十多條蛔蟲,趙到齊嗤之以鼻:「簡直無狀!」死去活來之後,明白了一件事──沒爹沒娘就沒人證明你活過。眼下最快最有出路、活著離開的方式是投考軍校。真給張永祥、趙琦彬矇上第一期政工幹部學校戲劇組,兩患難弟兄迫不及待拔身就往北投復興崗奔:「用志不紛,仍凝於神!」人生如戲,他這麼解釋。從此成為「趙教官」,軍校弟子的制式稱謂。

澎湖王後來調台北,年年他老人家過長壽那天,流亡子弟不約而同,一字排開站在澎湖王門口,庚時一到齊聲呼口號:「澎湖王!我呸!」朝大門重重唾他幾口口水,轉身離開!五秒鐘短劇,直演到澎湖王死掉:「可回姥姥家了!」赤手空拳一路飄零,一窮二白,有的都是多賺到的。豁出去的結果是,莫名其妙的沒有家教但各有風格,「不給我,我自己創造。」復興崗戲劇組的口號:用舞台創造美好的麵包,去餵飽人類饑餓的靈魂。(餵飽?你有點懷疑這口號是兩餓壞的山東小子想的。)趙到齊高筒麂皮鞋深藍西裝絲領巾滿頭髮蠟、開吃油像喝白開水的美國進口車、打梭哈滿嘴英文absolutely,私家車冷氣壞了不准搭便車者開窗:「幹嘛?要人家以為我車子沒冷氣啊!」是沒啊!「誰敢說沒冷氣,給我下去!」就算熱厥過去,忍著點,中暑事小耍帥事大。

趙琦彬成了號人物後,他設的飯局有幾項必表演的戲碼,一是每乾杯後杯口朝外,發出「嘖!嘖!嘖!」聲以示盡興。二是他的客人若不沾酒:「給他們一碗白飯,撐死他們!」三是碰上客人多到得分二環圍繞,外圈站著吃,他老每每故作不解:「哪跑來這麼多吃混食蹭飯的!」什麼混食蹭飯,他連環電話催來的。(戲子。

他同儕學弟貢敏稱之為,劇人。舞台就是故鄉,戲子本色!)那麼乾脆開兩桌吧!他極嚴肅:「幹嘛!那就太沒意思見外了。」非規定擠一桌。放眼望去不是弟子也是私淑弟子,家大業大嘛!每飯必教育女弟子:「看著點,伺候著啊!」張德模續上結尾詞:「這事兒我挺在乎!」師徒倆浮一大白。

1990年趙師父傳出罹患肺腫瘤,到最後一刻都沒給打趴下,還耍帥,彷彿聽見他說:「媽的,卵蛋夾緊,活得還挺盡責的。」弟子友朋們默契到不行,一場場極節制踐行之旅展開。再沒宿醉,每次趙到齊清醒到最早。老友老長官小說家李明李老大對著張德模感歎道:「以前你們趙師父……」是的,趙到齊。肺癌末期,張德模說:「以後台北怕要沒多大意思了。」有回北投溫泉小館餐聚,他早到了,獨自站在硫磺味庭院角落出神,望向虛空處,「媽的,這事兒我真的挺在乎。」彷彿聽見他的趙氏名言由地心深處和著溫泉潺潺傳出。

他且極細膩、正經寫妥遺言,囑意李老大為他治喪,還顧著風格:「不准那宋XX、林XX跨進我靈堂一步!他若送花圈輓聯給我扔出去。」學生們早早收到口諭聖旨。如果宋XX、林XX不識相繃緊了臉皮非送花圈輓聯或出現靈堂,非叱他滿身尿。

六十三歲那年,趙教官死於肺癌。

過程當然也並非全然的理性,大家都理解的,人在死生關卡多少會亂了方寸。他被太多不讓他離席的友朋牽引,幾次赴中國求醫。台北就此不時傳出,誰又在機場碰到他云云。彷彿他是傳說中的隱形人突然現身是個傳奇,他看病的故事簡直是全本海外求長生不老仙丹劇碼。

其實你就碰到,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絕口不提。

1991年冬,你和德模去長春,過境香港轉機,是個下午,離傍晚登機還有段時間,你獨自走到餐廳買點吃的,張德模懶得動,吩咐你:「順手帶瓶啤酒。」你在走道老遠一抬頭望見趙教官背影,獨自佇立落地窗前往外凝視停機坪,那座全世界起降最繁忙的機場,這時,巨大的機翼倒映在玻璃窗面。

竟和一則流傳的故事碰上,內容包括:在香港機場候機室,遇見趙教官求醫大陸來回,化療頭髮掉得差不多了;或者,愛面子的趙教官戴假髮脖上繞圍巾, 沒事狀: 「最好的Cashmere羊毛,你們縣長也沒見過。」你沒辦法此時此地上前問安,(一直要等到張德模走後,你才明白何以就是無法上前請安。任何都多餘。)你折回,張德模不解:「酒呢?」你說累了,走不動。

你知道趙教官在張德模心中的重量。他亦一定不會去打擾。彌補失去的青年追求時尚期,趙教官加倍喜歡衣履光鮮示人,一生最後的尊嚴。你們都清楚。

午後光陰,你們在候機室等待登機往既定的航程,背著走道你站在落地窗邊注視停機坪及遠方的跑道,淚水簌簌如河止不住。你知道的,趙教官若見到,一定訓斥:「不要這樣子!」美好的少年流浪時光,你願意一次次回到那裡。1962年,張德模追隨這支隊伍進了幹校影劇系。開學第一天這名帶種的新生,走在校園官兵活動中心俱樂部小徑上,眼見偉士牌騎士著空軍服飛馳而來,新生被吸引地目不轉睛,帥啊!高年級學長見獵心喜:「那個新生,跑步過來!福利社是你來的地方嗎!趴下,一百個伏地挺身!」外加全副武裝操練、星期天禁足寫悔過書。

導演課,偉士牌騎士太陽眼鏡邁進新生教室,展開趙教官時代。

年度排練趙琦彬寫的舞台劇《荊軻刺秦王》,荊軻出發,慷慨就義:「當西風捲起黃沙的時候,你告訴他,我已經上路了。」成了幹校影劇系師生的解散密碼。主題曲是梁實秋寫的詞:「空氣何芬芳/音樂何悠揚/我似醺醉了醇酒/在夢境裡徜徉/徜徉徜徉/原來幻夢一場。」新戲上演,幹校影劇系的「戲子」和美術系的「畫匠」兩派人馬鬥嘴不休,畫匠調侃:「少抓看戲公差。」見到畫展請柬,戲子回敬:「爛畫少展,浪費花籃錢。」真真假假結著樑子。

同期同學「畫匠」國畫大師鄧雪峰好容易三十多歲娶媳婦,趙琦彬自告奮勇給新娘子化妝,強調絕對美感自然,結果把雙十年華新娘子當舞台老旦畫得紅粉駭綠大濃妝,新娘子氣得跳腳對著新郎破口大罵:「你年紀一大把了,我可不老!這個婚誰愛結誰結!居然找戲子給我化妝省這種錢。

」新郎老鄧都忍不住大笑:「跟鬼一樣。水準太拙劣了!」趙琦彬也沒好氣:「人長得醜怪妝不好。」趙老大另一絕活是一手飛筆走龍行書,跟一般書家不同,他可愛送人字了,尤其餐廳,當年他可是台北飯館第一書家,有求必應,同鄉同學同袍劇作家張永祥鄭重其事:「瞧瞧咱們琦彬的墨寶!你看看這一勾一勒一撇一橫,真真真是帥!」(張師父輕口吃。學生輩最喜傳誦師父理髮故事。

去理髮,剪好洗頭,問水溫:「可以嗎?好不好?」「好好好……」好就大力沖囉!終於:「好好好……好燙!」拿剪刀的傢伙可火大了:「燙你不早講!浪費我的瓦斯!」)調侃歸調侃,趙氏弟子朋友團愛極上掛了趙墨寶的館子吃飯:「沒辦法,別人認廚子,咱們認字。哪位見著沒趙老大墨寶的館子趕緊通報一聲。

那是台北奇蹟。」(哪位學生家裡沒有趙氏書法?舉手!)送張德模進了醫院,就像家有重病患急著砍殺出一條生路的家屬,偏方、宗教、中醫、算命……來一輪。你們呢?命不可能算,宗教講究的長期投入,偏偏你們少的就是時間,那麼只中醫了,你積極打探,撲去一家知名中醫診所,門庭若市,樂觀輕鬆開幾大包藥,「不是草藥。是中藥。」教會你如何煎藥,回家大鍋水藥材雞鴨魚肉蛋菜……全往裡頭放煮好打成泥,當水喝就對了:「保持體力,才能打仗。好了再來謝我。」怎麼如此容易?你當場就相信了,一定是這樣的!(做為張德模的妻,你的大猜謎開始:化療,5000cc劑量。有沒有用?該不該這麼做?有沒有別的選擇?)不會那麼容易,光突然斷酒就是關卡,與酒相交近五十年,連正式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你問電療主治蔡醫師有沒有這類臨床報告可參考,她說有種酒精症候群,發作時會失去理智。張德模給逗樂了:「真的噢!怪不得我好想打人!」幾乎不敢告訴中藥來源,漏夜煮了一海鍋,早上端出,他一看:「拿遠點。我說過不信這些。」除非主治醫師允許。你仍不放棄:「為什麼就不肯嘗試一次?就算為我們一次。」不動搖:「我的身體。我寧願死於病,不要死於後悔或愚昧。」(每天每天他的身體都在做私人診斷,僅僅回報給他。)六個月後,趙教官的老學生再度追隨而去,兩人都在六十三歲那年走人。他是對的,你不至事後懊悔是否急病亂投醫加速他死亡。(曾經張德模說:「趙教官專心一種療法也許不會死。」)張德模逝後有天深夜,你頭一回極認真站在趙教官三呎乘六呎大幅字前,專注地端詳,你希望如那句幹校老影劇系的解散密碼,找出這支師徒流浪隊伍如今去了哪裡的集合密碼:鋪萬里雲為長紙走筆飛虹向天且寫愛磨千仞山為鐵硯批風註月為詩注七彩塗記那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且歌今日雲來雲去花落花開邀得日月星辰乾坤晝夜與我攜手徘徊(不信怪力亂神,張德模,你們這支隊伍究竟怎麼約好的?)遙遠至極。無約之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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