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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童年旅店
圖◎達姆
◎陳黎 圖◎達姆
我從小住在花蓮市上海街，我小學──明義國小──同班同學也多住在附近幾條街：南京街、仁愛街、中華路、中正路……我有一首詩〈蔥〉，寫說「我的母親叫我去買蔥。／我走過南京街，上海街／走過（於今想起來一些奇怪的／名字）中正路，到達／中華市場……」熟悉花蓮的人會覺得奇怪，中正路、中華路都在上海街西側，前進中華市場買蔥幹嘛先往東後退到南京街？這樣寫，大概是要突顯自己所在的小城如影隨形的大中國符號。到中華市場，從我家沿上海街（根據Google地圖指示）南行一百公尺，至信義街右行五十公尺，過中正路即是。Google街景照很清楚地顯示矗立在信義街、中正路轉角的是一棟新開的旅店：Just Sleep，捷絲旅。Google很精確、合乎現況地標示了這棟可算是許多花蓮人重要記憶標竿的建築位置，但Google地圖沒有，或無法，即時標出的是這棟建築過往的歷史，以及存於我體內的童年風景。
荒置舊址上，繁華前身事
這棟建築過去多年一直處在荒置狀態。之前，它是大半小城居民們印象深刻的美琪飯店和戲院，要吃烤玉米、烤香腸，到它門口即是。我在二十多年前〈地震進行曲〉一文裡記錄過它──「美琪歌劇院大大的歌舞團廣告依然高聳著：『大白鯊地震秀！大胸脯，大震幅，保證值回票價！』」我那時是小城中學老師。更早，則是我的童年。美琪戲院名叫花蓮戲院，是一棟木造房子，信義街上蔣經國光顧過、繼而聲名遠播的「液香扁食店」當時還依附在戲院木頭屋簷下。那是黑白片和歌仔戲、歌舞團輪番上陣的年代。彼時的台灣，像印度一樣，是窮電影大國，每年量產上千部黑白、低成本台語片。我們這些比國家更窮的小孩，放學後，在門口纏著收票員讓我們進去看片尾。上了初中後，我們脫下制服，買票進去看巡察的警察離開後乍停表演，讓歌舞女郎整列上台袒露上下體的歌舞團，發現我們的校長坐在第二排，公民與道德老師坐在第五排。
北迴鐵路未通車、火車站還在中山路頭時，沿此戲院所在的中正路東側騎樓，接中華路，一路到舊稱黑金通的中山路火車站，是小城最繁華的地帶。這捷絲旅大樓以北、以東的幾條街路，日據時期以來即是花蓮市最具風味的地區，酒家、茶店、戲院林立，難怪小說家張愛玲1961年來花蓮時，會央求她的後輩同行王禎和（啊，就是寫〈嫁妝一牛車〉和《玫瑰玫瑰我愛你》的花蓮首席小說家）帶她去我家後面南京街上的大觀園酒家逛逛。這棟大樓為何荒置多年？原因大概就是火車站遷移了，人潮不再，鬧區有門無市，守店苦鬥，熱鬧漸失。
我正在想這新旅店的開張會不會為老市區注入新活力時，忽然接到一通台北打來的電話，說他們在花蓮新開的旅店很想跟小城的人文風景做連結。我問什麼旅店，他們說Just Sleep。我彷彿從夢中醒來似地驚呼：那是我中學音樂老師，「花蓮音樂之父」郭子究最有名的兩首歌曲〈回憶〉和〈花蓮舞曲〉首演的地方呢！
花蓮戲院前身是日據時期的映畫館與劇場「太洋館」，1944年4月29、30日郭老師領導的「花蓮港音樂研究會」在此舉辦演奏會，發表了〈回憶〉與〈花蓮舞曲〉兩曲。〈回憶〉時名〈思ひ出〉，並無歌詞，1948年、1965年先後請其花蓮中學同事陳崑、呂佩琳填入國語歌詞而成。1996年我編輯《共鳴的回憶：郭子究合唱曲集》時將之填上台語新詞，1999年被教育部選為國中音樂課本共同歌曲，知音又現，戴金泉教授指揮的國立實驗合唱團與台大校友合唱團兩團尤喜唱之。〈花蓮舞曲〉首演時名叫〈荳蘭の娘〉，唱的是研究會會員張春輝所寫的日文歌詞，1950年代初由花中國文老師林錦志翻成中文，與原詞略有出入，1996年我從郭老師處取得日文原詞，在家父幫助下譯成國語新詞，重現原味的〈荳蘭姑娘〉。新旅店要與小城的人文連結，不就重新宣告此處是花蓮文化源泉滴積出的活鐘乳石？
從小到大，凡人如我等，凡事向來一意孤行，無法無天可恃。這些年來，由於網路的發明，email、簡訊、臉書、LINE等媒介的問世，人與人之間似乎連出一些「吾道不孤」之感。而人神溝通的互聯網，千萬年來一直天網恢恢（看不清、摸不著），大而無當。名號各異的諸神雖眾，但人間數十億生靈，代代、日日求助的事太多，縱有千手觀音接線生般敏捷、多線的接聽技術，萬有九九九九，還是呼天不應。我覺得老天最近似乎漸有悔意，居然一改前非，注意到島嶼邊緣小城小事，機巧透過我輩小人物，跨時空聯結，準備讓被淡忘的整整七十年前聲光再現。郭子究以音樂傳播美與愛，移風易俗，形塑花蓮人獨特氣質，層面之廣，影響之遠，可謂百年來花蓮第一人。我千萬沒料到在我接到旅店電話次日，又接獲「郭子究音樂文化基金會」電話，要我接任董事長。我一反我的作風，沒有說不，雖然納悶這島上不是已有一個愛跳國標舞的「郭董」了嗎，幹嘛也叫我當郭董？我知道閒了一陣子的諸神已經插手，要讓退燒的小城舊市區熱鬧一下，或一夏、百夏。
在旅店窗口，點名小同窗
我揹了個小書包，帶著平板電腦，偷偷入住「試賣」中的旅店。八樓角落臨街的房間，窗簾拉開，哇，中央山脈！這不是我自己的詩嗎？「遠山跟著你長大，又看著你老去」；「遠山，在你愛的時候／一夜間又近了」……我趕緊打電話叫在上海街的我爸媽也過來看。北窗望出去是我家前面媽祖廟頂，面西，玻璃窗下是整條中正路。我跟我媽說對面街角就是以前鄭鴻洲家的甜品店。我最喜歡吃他們的紅豆湯圓。他們早已搬家，房子如今輾轉屬於座號2號的王啟賢所有，租給人家開超商。我指著窗外對我媽說「全家」旁邊是棒球隊投手，也是客家人的鍾森松他家，再過去是黃裕堂家的腳踏車店，鄭進坤家的打鐵店，吳玉慧家的南港輪胎，賣台灣水泥的葉日隆家義隆行，媽媽是日本人的溫日榮家溫齒科，派出所旁陳敏華家的碾米行，中華路那邊是古貴珠家的西裝店，鍾秋美家的文具行，王鴻祥家的麵店……我轉過身，指著中華市場另一側說這邊是廖敏雄家的電器行，劉素真家的木材行，七個孩子中排行老大、爸爸當軍醫的黃永盛家……我媽說：你都還記得喔，你記不記得你小學放學後，經常在外面晃，很晚才回家？
小時候，北迴鐵路還沒建，舊東線鐵路從酒廠和明義國小間穿過，放學後我們經常在鐵道兩邊高高低低的草堆裡流連，探險。大學畢業回到小城教書的第一年，我寫了一首〈在學童當中〉，詩末說「迷路的詩人用書包提取花香／第一顆星溜過他的髮間，到達今夜──／今夜我們將投宿童年旅店」。沒想到花甲的我星白的髮間，如今已星光燦爛！
鄭鴻洲後來經營傳播公司，也幫公視拍片，又創立「後山TOP休閒電台」。有一次公視來拍我的小紀錄片，鴻洲來探班，他們支開我問其我小學事。鴻洲爆料說，五年級時有天老師檢查算術作業，叫沒寫的人站起來，我明明沒寫卻安坐不動。老師打完人後訂正作業，叫我起立說答案，鴻洲說我作業簿上一片空白，卻不慌不忙一題題報出。此事我全不記得，如果屬實，我要高興自己從小就鞭策自己無中生有，挪移乾坤。
王啟賢曾經首擎綠旗，當選過兩任本里里長。他，以及扳倒他繼任里長的六號吳健澧，是本班在台灣政壇上位置最高的兩人。小學畢業旅行去台東，大家在旅社裡賭博，第一天晚上王啟賢帶的錢幾乎全被我贏來，他很生氣猛然咬了我左手一口，當場血流不止，深深的疤痕隔了五十年仍鮮明地跟隨著我。他把僅剩的十塊錢交給我保管，發誓戒賭，免得全部輸光，但還欠我五塊。喂，王啟賢，前里長伯仔！看了我這篇文字，趕快帶著五塊錢，呼朋引伴過街來一起投宿童年旅店，在晌午已過，夜猶未央的半世紀同學會兼里民大會上，把往事美好的點點滴滴，連本帶利贏回來。
我獨自在捷絲旅大樓睡了一夜，春日晨光暖和地射入窗內，小城在我腳下閃耀。Just Sleep is not just sleep. 似乎有什麼跟著我一起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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