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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尋找鄧麗君
◎周芬娜 圖◎王孟婷
我可以說是跟鄧麗君一起長大的。我跟她同年，在大眾媒體上分享了她大部分的人生：崛起、竄紅、戀愛、失戀、得意、失意，甚至殞落。她剛出現在電視上時才十三歲，穿著迷你裙，露著修長的美腿，圓臉上漾著迷人的笑窩，歌聲和人一樣甜美。我那時拖著過膝校裙，整天忙著升學考試，羨慕得快要跳樓。
然後她長大了，一曲〈何日君再來〉風靡了中國大陸。她也談戀愛了，先是跟事業心強的成龍，因遭冷落而分手。然後跟英俊的馬來西亞富商郭孔承，因對方祖母嫌她是歌星而告吹。我這才知道在她風光的外表下，有著多少辛酸。最後她長居巴黎，結交了比她年輕十五歲的法國男友Paul。有一天她忽然死在泰國，震驚了全世界。死得太年輕突兀，令人議論紛紛。以致在十幾年後的今天，她音容宛在，在我的腦海裡徘徊不去。
她在滿四十二歲（1995）那年氣喘病發作，獨自死在清邁的渡假旅館裡。死因是窒息，死時男友Paul不在身邊。Paul說他剛好出去買水果，沒想到一下子就天人永別。她的家人卻提出質疑：從未聽說她有氣喘病，加上Paul獲得部分遺產，因而斷定他有謀財害命的嫌疑，引發了爭產糾紛。
女作家平路寫了一本以《何日君再來》為名的長篇偵探小說，假設鄧是被台灣的國民黨政府給謀殺的。根據坊間傳聞：鄧是國民黨情治機構長期培植的女間諜，想藉她柔靡的歌聲衝進鐵幕，迷惑中國大陸民心，進而瓦解社會主義革命。目的果然達到了，但鄧後來不堪其擾，長期避居法國，因而遭到滅口的不幸命運。
鄧麗君出身台灣眷村的老兵家庭，從小受到「反共愛國」的庭訓。成年後大有可能被國民黨所吸收，企圖以美人計來完成這個「歷史重任」。她生前不時去金門勞軍，又常占據台灣媒體的版面，死後又享受黨旗覆棺的尊榮，都可證實她是位受到國民黨垂青的藝人。其中隱情，我想大概得到後世才能真相大白吧！私下裡，鄧麗君又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呢？訪談過平路後，我從中環搭著雙層巴士，攀山越嶺地來到了她住過的赤柱（Stanley）。車子慢悠悠地開過灣仔、跑馬地、淺水灣，一路上青山碧水，景色怡人。赤柱在海邊，是個山坳裡的小城，氣氛閑靜，有點波西米亞。香港名流白天在中環、尖沙口且拚搏，夜晚就來這裏療傷養生。鄧麗君故居在佳美道上，一棟淺藍的西式小樓房，玻璃窗面海而開，壯闊的海景一覽無餘。生前她常偕男友Paul來這裡小住，死後亦遺留給他。後來鄧家人與P a u l爭產，搶了回來，有一陣子設為「鄧麗君紀念館」，頗為轟動，但一年後又因牟利而出售。如今大門深鎖，伊人芳蹤杳茫，不知往何處追尋。
我惆悵地拍了幾張照片，就往赤柱市場的方向走去。
據說她生前喜歡走到市場購物，順便逛逛街。我便沿佳美道順著一條斜坡慢慢走下去，經過赤柱小學和運動場的轉角，幾分鐘就到了。剛過了年，赤柱市場裡賣著春聯、桃花、金橘盆栽，濃厚的鄉土情調。溫暖的海風吹襲著，帶著海潮的氣息。天上飄過幾片烏雲，天色逐漸暗了，風浪也洶湧起來。我想起她愛唱的〈海韻〉：女郎，妳為了什麼，獨自徘徊在海灘？女郎，妳難道不怕，大海就要起風浪？啊，不是海浪，是我美麗的衣裳飄蕩。
縱然天邊有黑霧，也要像那海鷗飛翔。
鄧麗君做為一個全身閃光的大明星，閑暇時仍可活在聚光燈下，與香港名流在蘭桂坊的酒吧夜店裡流連。為何要偕同一個沒沒無聞的異國男子，在這海邊的角落裡躲藏？難道她真是個熱愛自由的水瓶座女子，不喜紅塵牽絆，渴望跟海鷗一般四處飛翔？赤柱海邊是一排別致的小餐館：法國菜、義大利菜、東南亞菜，飄出迷人的菜香。華燈初上，露天餐座裡坐著三三兩兩的食客，看起來有點寥落。亦舒小說裡的香江時尚男女常來這裏約會共餐，穿著三宅一生時裝，拿著Prada手袋，奢雅地追尋著商業社會少見的浪漫。赤柱愈夜愈美麗，喜愛美食的鄧麗君也常披著心愛的粉紅雲裳，跟P a u l到這裏來用餐。那賣東方菜的O r i e t a lRestaurant，和賣歐陸菜的Table88，曾留下他們的足跡。他們點過什麼菜，說過什麼綿綿情話，已經不可考了。但鄧麗君親切甜蜜的笑容，遺留給店主許多美好的回憶。她的甜美來自天生，自然而充滿滲透力。
我還不餓，便又搭著雙層巴士回到中環，準備去拜訪跑馬地的「譽滿坊」──她最喜愛的港式茶居。次日中午，我推開譽滿坊大門，只覺一陣懷舊上海風拂臉而來：悠緩的吊扇、昏黃的古董燈、黑沉的茶色桌椅、三十年代的上海美女月分牌廣告，說不出的地老天荒。店裡有兩本厚厚的紀念冊，登錄著令人許多眼睛一亮的簽名： 鄧麗君、周潤發、任達華、松田聖子……據說鄧麗君生前住在香港時很少出門，但常特地從赤柱趕來這裡用餐，總坐在門口右邊的第二個位子上，靜靜地和管家享用茶點。如今那張桌椅當然坐了別人，人事全非了。
我等了約半小時才入座，坐在左邊的卡座裡。據說這裏有「點心店王」的美譽，一百多種點心有貴族、粵式、京式、一般四類，即叫即做，新鮮精緻。因此地方雖小，每天都擠滿了摩肩接踵的中外食客。鄧麗君愛吃的四樣點心都很貴族，我雖心痛，還是一一點來嘗鮮。港式茶點我一向喜歡，雖源自肥濃的羊城小點，卻多了幾分創意與清鮮；金箔鮮蝦魚翅餃上鋪著飽滿的魚翅，貼上耀眼的金箔，還以十隻肥蝦做成餡料。金箔據說有益健康，不必害怕「吞金自殺」的不幸後果。入口魚翅黏濃，鮮蝦肥脆，頓覺自己的身價也跟著提升。原隻BB鮑燒賣最耗工昂貴，一個燒賣配上一整隻小鮑魚，裝飾著橙色蟹黃。魚翅翡翠燒賣的皮子用菠菜汁染過，色如翡翠，配上金黃的魚翅，秀色可餐。酥皮海鮮湯濃郁的奶湯中飄著龍蝦粒、蝦仁、蟹肉、魚翅，綿密鮮美。
想來鄧麗君也是個知味之人，我沉醉在港式美食的感官世界之中，吃著吃著，耳邊卻突然響起〈何日君再來〉哀愁的旋律：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我豎耳細聽，歌聲卻又不見了，只聞嘈雜的人聲。我抬頭一望，熙來攘往的人群，川流不息為口腹奔忙，一陣悵惘不禁襲上心頭：佳人已矣，美食常在，忙碌跑堂和饕餮食客，是否還跟我一樣記得鄧麗君呢？自古美女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或許鄧麗君壯年離世是死得其時？表面上，美麗的容貌、出色的歌喉、住豪宅、享美食，備受世人傾慕追求，但她其實紅顏薄命，出身貧寒的軍人之家，十歲鬻歌貼補家用，成年後邂逅最愛郭孔丞，又因職業失去了他。當時她堅拒退出歌壇，表現了她高度的自尊和骨氣。最後她突然死了，留給世人無限的追思和揣測。
我寧願她真的是病死，而不是被謀殺的。病死雖非最佳結局，總不違背大自然的法則。死於政治謀殺，未免太醜陋了。先秦美女西施，曾是越王勾踐派去迷惑吳王夫差的女間諜。越滅吳後，史書上只說她：「亂軍之中不知所終。」沒人知道她真正的下落。但每個中國人都希望她如傳說般與范蠡歸隱於太湖，夫妻恩愛到老。而非如史家所推測在戰火中被亂軍所殺，或被斥為亡國妖孽，溺斃於太湖之中。對真正的美女來說，死亡應也是美麗的，才不枉為一代傳奇，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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