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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殺死之城

2006/05/24 06:00

◎陳思宏

我們相遇在殺死之城。

殺死,動詞,如此不祥與暴力,卻是我們愛情的起點。我因為在台北失戀,於是抓了背包用掉根本不夠的積蓄買了機票然後忽然就發現自己醒在一個叫做德國的陌生疆土。行前都跟自己說好要任性不羈,想要什麼就盡量去做,這是我輩對於旅行的堅貞迷信,總相信懇請歐洲齧進脖子,然後裸身躺在異國滿月下的某個清冷湖畔,我們就可以幾秒內蛻變成凶猛狼人,何止自以為是的情傷,各種身體裡未被歲月提煉成一些終於可以寫成文章而不覺得羞赧的「什麼」(我至今仍一直一直在追尋這種神祕的提煉)、各種舌尖澀味苦味、各種骨骼裡的騷動毛躁無端跳動,都可以在一身新長出的柔軟狼毛裡,與過去無情截斷。然後,我們速食油炸般地快速變形,裡外都是一個新的人,金黃酥脆。

任性,我說我要看波羅的海,買了火車票就往北去,總覺得心臟長了細毛,就是無端搔癢。北邊召喚,那裡有「什麼」等著我。

是個稠霧遮斷視線的冬日早晨,我站在火車月台上默念這個城市的名,殺死,殺死。我拖著行李站在這個德國北方靠波羅的海港都市,濃霧裡傳來海豹海鳥的鳴叫,然後,髒話馬上衝破我的血管,拜託,連幾秒前我撞到的電線桿現在都看不到了,還看什麼波羅的海啦!然後,霧中傳來鬣狗的叫聲。是的,非洲斑點鬣狗,陰險的嚎叫簡直邪惡,出現在這個清晨無人的德國海港。鬣狗邪笑撥開霧,一條清晰的甬路指引我向前。你,我的北邊,我的召喚,就獨自坐在海邊濕漉漉的椅子上,望進我的眼睛,四周,鬣狗群集。

我不清楚人生的長度應該怎麼計算,但我迷信也鍾愛那雷電閃過的幾秒。那幾秒,我愛上你沾滿雨絲的凌亂頭髮,眨眼閉眼都會刷到眼鏡片的濃長睫毛,還有你手中那本非洲動物兒童圖集,飢餓的非洲鬣狗為證,我們相視然後相識,突然就相愛了。

殺死之城,一切故事的起點,也是詛咒的開始。鬣狗,鬣狗科,腳四趾,食腐肉,因迪士尼動畫《獅子王》的反派角色聞名,又稱土狼。夜重,鬣狗啟動前短後長的四肢,往草原深處奔去,月光銀亮刺目,草原上盡是同伴的互相召集,往北邊去!往北邊去!一頭年老大象終於倒下,在草原上造成小地震,美味的死亡。

霧散去,我終於看到波羅的海,在殺死之城待下,還跳進去海裡潛泳,目送許多豪華大遊輪抵達殺死之城,鳴著震耳的笛離去,往更北去,再見,殺死!終究假期結束,我必須回島國,離開北方。但我的行李裡多了你,你被我小心翼翼折疊好,開始與我天涯旅行。只是,殺死之城詛咒開始成形,我們屢次在旅行時目睹死亡,腐肉嗆鼻,簡直如電視影集裡的偵探,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死亡發生,誰跟他做朋友誰趕緊寫好遺囑,誰知道下一集不會換你死。永遠吃不飽的鬣狗,在下一個轉角靜靜等待著。

我們的旅程被詛咒了。

先是台北。難得你來訪,我們計畫南北縱橫,我一定要帶你看我去了三次都沒看到的阿里山日出,去金門買菜刀,在蘭嶼看鯨豚,在台南喝加金桔片的珍珠奶茶。結果你到的第二天,小外甥女就出事了。我接到電話衝到台大醫院急診室,她剛從南部上來的救護車被抬出來,一身暗黃,意識昏迷。醫生診斷後,發現她得到的是罕見的威爾遜症候群,身體無法排出銅元素,而因為診斷太晚,必須換肝才能救她一命。我們的旅遊行程於是全部取消,每天你陪著我進出醫院加護病房,見證我三姐的無能,看到一個小生命因為父母不肯搭救,快速凋零。一週後,小外甥女死亡,全身膽黃浮腫,三姐與三姐夫在小孩臨終之前甚至不肯進入加護病房和女兒道別。

我戴了口罩,進入加護病房,輕聲地和外甥女道別,眼淚滴到她的臉上,我知道她也聽到了,眼角滲淚,還有屬於小孩的純真微笑。那微笑純真無懼,畢竟死亡抽象,她只是一個小女孩,身體疼痛可以用嗎啡抑制,生死不過是那幾秒的事,我相信她聽到了遠方的召喚,也許是北方。

那幾天裡,你總是在醫院長廊上等我。準備好要嚇唬你的臭豆腐、豬血糕都沒派上用場,你卻在醫院裡吃了好幾天的漢堡王。小外甥女走了,暗黃的屍體隨著救護車一路回南部,而你的假期也結束,必須離開了。

非洲肯亞,國家動物保護區。帳棚裡,夜行動物的叫聲一整夜不歇。鬣狗整夜嚎笑,我聽到你心臟在胸腔裡鋼鐵砰砰。我知道你也聽到我的。一向,我都是跟隨你的心跳找到你。無論在哪裡。

雖然,我們的心跳裡,有鬣狗的雜音。

那次的台北行,我們還沒察覺到詛咒的存在。春天來時,我們買了機票要到峇里島親吻熱帶,以花祭神,全身只以一條沙龍裹身,吃花喝海水。結果行前一聲爆炸,兩百多個逃脫都市叢林的旅遊者客死異鄉。我們在諸多警告聲當中,依然決定前往。炸後的峇里島感覺輕盈又沉重,輕盈因為各國旅客紛紛以最快速度飛離,整個觀光島嶼突然清爽起來;沉重因為冤魂處處飄散,沒有飛機可以讓他們返鄉。我們照原本的計畫行進,盡量避開事發現場,如此的死亡現場太暴力,隔著幾步路觀看簡直無情。

一夜,我們走出餐廳的巷弄,走進一條濕漉漉的街,地圖不知遺失何處,我們在巷弄裡迷失。但我們就都感覺到了,四周氣氛遽變,街燈暗了一些,空氣濃重,人語細碎不真切,迎面而來的面孔扭曲驚恐,我們走進了另外一個空間,且沒有回頭路。我喉間發出乾澀的低吼,轉身一看,發現我們正面對著爆炸發生的地點。焦黑的傾頹建築體殘留著雨珠,在夜裡發著奇異晶亮光芒,本地人掩頭快速經過,一臉晦氣,在封鎖線外打著盹的警察有著怪異的姿勢,像是剛被槍擊過的屍體橫陳,溶入整個抽象畫的殺戮場景,畫框外不斷有警笛聲竄入,這個被炸彈重新組裝過的空間,飽滿著低聲哭泣的鬼魂,不斷從我們的身體穿過。再一次,我聽到鬣狗獰笑,不,不,這裡還不是非洲。

在充滿笑語的旅程裡與死亡照面,讓我想到童年鄉下一個畫面:掛滿馨花的結婚禮車,在狹窄的鄉間產業道路上和送葬隊伍迎面相逢,引路白幡鉤住喜紅彩帶,孝女扯肺嚎哭蓋過媒婆的喜鵲報音。在短短幾分鐘的交鋒裡,死亡是當然的贏家,在一旁觀看的農家路人無一看好此段婚姻,頂多三個月啦!不是妻死夫亡娘家死光光,就是流產房塌婆家慘兮兮。只有死亡在這個時刻帶著幾乎是勝利的微笑,葬土前最後一瞥還能沾惹人間喜氣,下一站鐵定是天堂。而我在歡樂的旅途中遇見死亡,雖不至於大觸霉頭趕緊打包回家燒香拜佛,但往後想起那一段異國旅程,總免不了再度想起那陰寒駭怪的,死亡的微笑。

於是,我們開始注意到了那鬣狗的微笑,是我們旅途當中最死忠的尾隨。

夏威夷。十九個小時,從柏林、法蘭克福、紐約、舊金山,最後到達檀香山已經是晚上十點。入住飯店後,不遠處的威基基海灘傳來溫柔的海濤,整個房間像是巨型貝殼,收納熱帶海風,在耳朵裡輕輕安撫旅途的疲憊。緩緩地,威基基市區的噪音開始抹去太平洋,警笛、人聲、遠方隱約的啕哭、還有很近很近的尖叫入侵這個巨型貝殼,如同打不死的蚊蠅。我的疲憊身體似乎還留在紐約,這裡是布魯克林,不是椰風樹影的夏威夷,而且是朱力安尼當市長之前的紐約,那時,我以為的鞭炮聲原來都是槍聲。就是不安,潮熱的空氣繃帶般地纏住我,有什麼,我知道有什麼,即將發生。

半夜,二點十四分。我記得,因為我看了床頭的數字鐘。先是淒厲的吶喊女聲撕裂潮濕的空氣,然後一個猛烈的撞擊地面聲音,把我從床上拉拔起來。聲音是從飯店正對面的公寓傳來,我開了燈,往陽台奔去,往下一看,一具碩大的女屍躺在我的正下方。

「有人跳樓了!」我掐住自己的喉嚨,確定那不是我的聲音。整間飯店,還有對面的公寓,幾乎大家都醒了,大家都感受到,那身體在島嶼上所造成的小小震動。我著迷似地凝視著離我才幾公尺遠的女屍,四周的尖叫我都過濾篩過,我就只是清楚地聽到那具屍體嘴巴發出稍後醫學解剖認定死亡的時間之前,最後的喉間震動。

所謂的遺言。

所謂的遺言,是潮濕帶血的聲帶熱帶地震,我不禁全身打顫,那的確就是像極了鬣狗夜裡的獰笑。

別人到夏威夷是衝浪、曝曬、購物、遠眺楊麗花的豪宅,我是來看屍體的。

如果地球板塊瞬間亂序,這女人自殺的場景換成壓力蝕人的東京,或者殘破的巴格達,我也許都可以多一點理解。但,這裡是我在夏威夷的第一夜,夏威夷,蜜月天堂,愛情抽長滋生之地。我卻目睹到自殺。

所以,我們必須繞一圈,來到非洲,真正和鬣狗面對面。

我們相遇的最初場景,鬣狗是環繞的配角。你到殺死之城拜訪老母,在房子地下室裡找到了兒時最愛的音樂錄音帶。有一捲錄音帶是各種非洲動物的叫聲,你想起了兒時最愛的睡前活動,就是把光亮全部請出房間,然後讓非洲草原的各種動物叫聲,陪伴你睡去。其中你最愛的就是鬣狗,能夠在叫聲裡分岔出投機、猙獰、奸巧、憤怒、飽足等各種情緒的動物,就只有鬣狗。他們模樣醜怪,齒間殘留腐肉,注定以反派入圍奧斯卡,但你就是愛牠們。那天,你把潮濕的錄音帶轉成數位檔放進隨身聽,一個人到空蕩蕩的港邊散步,你以為這個清晨除了鬣狗和你之外,沒有半個人會走出戶外和這場濃霧糾纏。你用擴音器把鬣狗的叫聲放出,一個人享受霧中虛擬的非洲。

想不到我闖入這場霧,闖入你的生命。

非洲肯亞,我和你終於來到了嚮往已久的國度。第三天沒水沒電沒馬桶的生活,我在崩潰邊緣,瘋狂想念那每日把我壓縮成模版的文明,我要五星級飯店,我要我的床,我要資本主義,不管不管不管我就要探索頻道就好!但是,每天坐著車進入各個國家公園區,親眼看見遠方的吉力馬札羅山頂住蒼昊,成員將近五十的大象家族從我身旁從容走過,幾萬隻的火紅鶴在湖面上搔首弄姿,我的文明渴望就會瓦解,完全不想歸回。當然,還有那到處都有蹤跡的鬣狗。

我們見到一隻死去不久的大象,壯碩的身軀餵養著各種食腐肉動物,禿鷹盤旋嚎叫,飽餐之後的滿足聲音刮過耳膜。

三、四十隻鬣狗聞死連夜趕來,往大象身體裡攢,用強勁的下顎咬開大象的骨肉,全身皮毛染成腥紅,在赤道陽光底下晶晶發亮。大象的死亡,延續了這些動物的生命。這樣的死亡直接不繞道,文明裡死亡過於複雜,沾染太多我可能永遠無法理解的象徵。在這裡,死亡就是死亡,不卑微不壯大,一條食物鏈清清楚楚,只要人類不來打獵攪局,死亡只是生命循環的開始。

最後一天夜裡,鬣狗終於聽到我們的呼喚,拜訪我們的營地。由馬賽人管理的營區,有簡單的柵欄設備,諸多動物也知道這裡有危險的人類出沒,所以都不會前來拜訪。也許是那天晚上的烤肉太香,讓鬣狗決定在深夜呼朋引伴攢過有電流的柵欄,入侵我們的營地。我們早已入睡,每天晚上遙遠的鬣狗嚎叫,突然變得清晰無比,彷彿就在耳邊。馬賽人發現鬣狗馬上反應,拿了強光手電筒和長矛驅散正在垃圾堆裡翻滾作樂的鬣狗,口中發出戰歌。我撥開帳棚的簾幕,看見一隻巨大的鬣狗就站在我們的帳棚外面,那幾秒鐘,我們望進彼此的眼睛,誰都沒有動,誰都沒有發出聲音。直到穿著紅衣的馬賽人用長矛戳了牠一下,牠才仰天低吼,竄逃。

牠沒有回頭看,直到夜色吞沒了牠。

那幾秒鐘,隔著薄薄的帳棚布,我和那隻斑點鬣狗,只有幾公分的距離。

隔天回肯亞首都奈若比的路上,一具屍體被棄置在路上,擋住我們座車。我們的司機一副老練,下車把屍體拖到路旁,像是搬走一塊石頭一樣自若。這不是我第一次在旅程中直視屍體,所以經驗刪除了尖叫。但我記得屍體上如毯子的蒼蠅,在我們再度啟動車子時,一隻一隻地回到那個無名屍上,嗡嗡慶祝死亡。這樣沒人在乎地死去實在過分卑微,讓人來不及想到關於人權、非洲貧窮、西方殖民、疾病蔓延各種議題。我只是在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幾秒裡,卑微且無助地想著:幸好,他的死亡還有蒼蠅在乎。

詛咒持續,鬣狗沒有離開。

終於,今天夏天,在你父親的忌日,我們一起回到了殺死之城。Kiel,基爾,你的出生地,德國北邊海港都市,念起來就是英文的殺死。拜訪你母親,和她一起到你父親的墳上清掃。沒有我習慣的焚香、燒紙錢,只有很簡單的除草、置上鮮花。德國人的墓地極為清爽,沒有過多繁複的設計,就是一個實在簡單的石碑,立在青翠草地上,死亡是過去式,這樣極簡省略了過多的依戀,就給死亡一塊寸土,沒有撿骨祭拜大興法事,就讓死亡,死亡。我們三人在墳旁野餐,說著你父親生前的趣事,還有彼此最近生活的行進。夏日陽光突然變臉,陰雨為了證明氣象報告的不準確,專程跑來破壞夏天。我們從墓園散步回家,正準備進屋子,便目睹到一輛正在倒車的車子撞倒一輛行進速度很快的腳踏車。我們和許多路人馬上跑上前去幫忙,腳踏車騎士傷勢明顯不輕,頭部受到嚴重撞擊。我在一旁微微發抖,突然瞥見肇事車子的號碼牌:KI-LL-044鬣狗張開下顎,高分貝笑開。殺死之城裡的殺死之車,這是詛咒的起點,但沒有預告終點。終究我們注定目睹這樣以我的眼光來看原本就不祥必須該受譴責的車牌,撞上一個腳踏車騎士。

腳踏車騎士後來傷重不治。

有死,因為有生。我歷歷記得,肯亞馬賽馬拉草原上,一整群水牛,團團圍住一隻低聲呻吟的母牛。我用望遠鏡,看到了一隻小牛被白黃黏液包裹著,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慢慢從母體分離。幾個小時過去,你的手一直在我的手心,我才發現,各種生死場景,你從來都在我身邊。小牛終於落地,母牛轉過身來,用舌頭舔舐新生小牛身上的胚胎,如此建立母子密碼,從此這片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我記得你,你也記得我。

我不禁熱淚。然後,我們才注意到我們座車旁有一群鬣狗悄悄來到。牠們分散坐下,嗅聞四方。沒有,沒有死亡的氣息。牠們只聞到初生的香味,芬芳如雨後的草原。

我們和鬣狗同時貪婪呼吸著這芬芳,直到夕陽將盡,小牛終於奮力站起,一步一步隨著母親,往前去。

前方,是北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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