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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遺忘書之墓

2006/05/03 06:00

◎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譯◎范湲

作者簡介:

鬼才作家魯依斯.薩豐(C. Ruiz Zafon,1964-),從小就喜歡講鬼故事給其他小朋友聽,大學畢業後進入廣告公司,卻在做得有聲有色的八年之後毅然辭職專心寫作。兩年後,魯依斯.薩豐以處女作《白雪王子》獲得著名的「艾彼德青少年文學獎」(PremioEbede),暢銷二十五萬本,並譯成多種語文。隔年薩豐移居洛杉磯,當了好幾年的電影編劇。之後,寫下了膾炙人口的《風之影》,全球銷售量達四百萬冊,本文為其中精采選錄。


我還記得父親第一次帶我造訪「遺忘書之墓」的那個清晨。時值1945年初夏,我們在巴塞隆納街上漫步著,鉛灰色的天空下,朦朧的朝陽撒在聖塔蒙妮卡的蘭巴拉大道上,整條街像是罩著黃銅色的花環似地。

「來吧,達尼,快把衣服穿上,我讓你看一樣東西……」他說道。

「現在啊?才早上五點呢?」「有些東西,就是只能在昏暗中才看得見。」我父親堅持地說道,嘴角還泛起一抹神祕的微笑,八成是從大仲馬的某本小說裡學來的花招。

當我們走出大門時,街道仍在薄霧和露水中憔悴昏睡著。蘭巴拉大道上的街燈,隱約描繪出霧中的街景,正在伸著懶腰的城市,逐漸脫離了水彩畫般的市容。抵達彩虹劇院街時,我們決定越過拱門,在藍色的薄霧中繼續沿著拉巴爾街往下走。我跟在父親後面,在狹窄曲折的巷弄中穿梭著,後來,蘭巴拉大道上的街燈也在我們身後完全消失了。黎明的曙光在屋簷、陽台間穿弄著,斜照的陽光總是還沒觸地就被擋住了。最後,在一扇因老舊和濕氣而變黑的雕花木門前,父親停下了腳步。眼前這幢建築物,在我看來就像是廢棄已久的皇宮,要不然就是充斥著回音和陰影的博物館。

開門的是個身形矮小、長相如猛禽般的男人,他頂著一頭濃密的白髮,老鷹似的銳利眼神難以捉摸,始終盯著我不放。

「早安啊!伊薩克,這是我兒子達尼。」我父親對他說道,「他不久後要滿十一歲了,以後遲早要接管我那家書店的。我想,該是讓他來見識這個地方的時候了。」那個名叫伊薩克的人微微點了頭,然後請我們進去。屋內籠罩在昏暗的藍色光影下,隱約可見一排大理石階梯,長廊上掛滿了以天使和傳奇人物為主題的油畫。我們跟著那個管理員走過富麗堂皇的長廊,來到一個圓形大廳,一束晨光從圓頂的玻璃天窗穿透進來,昏暗中仍然可見大教堂式的氣派。迷宮般的長廊以及堆滿書籍的書架,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尖頂,彷彿一座隧道、樓梯、平台和橋樑交纏迴繞的蜂巢,建構成一座幾何構造、讓人無法想像的龐大圖書館。我看著父親,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對我笑了一笑,還故意擠眉弄眼逗我。

「達尼,歡迎光臨『遺忘書之墓』!」在各個走道和平台上,我看到起碼有十二個人穿梭其中。有些人在遠處回過頭來打招呼,我認出了一些熟面孔,都是和我父親相交多年的同業。在我這個十歲孩子的眼裡,這些人就像是煉金術士祕密工會的狂熱份子。父親在我身旁跪了下來,眼睛盯著我看,說話的音量壓得很低,他只有在說重大的祕密和承諾的時候才會這樣。

「這是個神祕之地,達尼,就像一座神殿一樣。

你看到的每一本書,都是有靈魂的。這個靈魂,不但是作者的靈魂,也是曾經讀過這本書,與它一起生活、一起夢想的人留下來的靈魂。每一本書,每一次換手接受新的目光凝視書中的每一頁,它的靈魂就成長了一次,也茁壯了一次。我父親第一次帶我來這裡,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這是個歷史悠久的地方,說不定和這個城市一樣古老呢!沒有人知道它確切的存在時間,大家也不曉得創立者是誰。我就把我父親告訴我的都跟你說吧!當一座圖書館消失的時候,當一間書局倒閉的時候,當一本書迷失在記憶中的時候……知道這個地方的人,我們都確定絕對能在這裡找得到。那些沒有人記得的書、迷航在時間之河裡的書,永遠都在這裡等待新的有緣人,賦予它新的靈魂。我們在書店裡賣書、買書,事實上,書並沒有主人。你在這裡看到的每一本書,都曾經是某個人最要好的朋友。現在,它們擁有的就只有我們了,達尼。你覺得自己有辦法保守這個祕密嗎?」在眩惑的光線下,我的眼神早已迷失在無盡的遠方。我點點頭,父親微笑以對。

「你知道最棒的事情是什麼嗎?」我默默地搖著頭。

「根據傳統,第一次造訪這個地方的人,可以隨意選一本自己喜歡的書,保存它,並且確定它永遠不會遺失,永遠保有生命力。這是一項非常重要的承諾,必須用生命做擔保的……」我父親解釋道。

「今天輪到你了。」我在那個充滿灰塵和舊書味的迷宮中,漫遊了將近半個小時。我的手掃過書架上的每一本書,但始終不知道該挑哪一本才好。有些書太老舊,連書名都剝落了;有些書名我隱約還看得出來,但有很多已經根本無法辨識了。我走遍螺旋形的走道和長廊,成千上萬本書與我擦身而過,偏偏我就不認識它們。忽然間,我的腦海裡興起了一個念頭,這一面又一面書牆上堆放的書,每一本都是等待我去探索的宇宙,在迷宮外的世界裡,生活不過就是下午踢踢足球、聽廣播劇,獲得一點點注目就滿足得不得了。或許是這個念頭使然,或許是運氣,或許是運氣的表親──命運的安排,我就在這時候挑中了我要的書。或許是那本書選上了我呢!它安靜地占據著書架上的一個小角落,酒紅色的封面,燙金的書名在這個幽暗的空間裡特別醒目。我走近書架,手指輕撫著封面上的燙金書名,一邊在心裡默念著:風之影胡立安.卡拉斯這本書的書名和這個作者都是我從來沒聽過的,可是我無所謂。就這麼決定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書抽出來,翻開書本,書頁像飛鳥振翅般地散了開來。脫離了書架上的小牢籠,這本書抖落了一地灰塵。我對於自己的選擇感到非常滿意,接著,我把書夾在腋下,面帶笑容地繼續我的迷宮之旅。或許是令人眩惑的氣氛作祟吧,我總覺得《風之影》這本書多年來一直在等我,說不定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已經在那裡等著我了。

那天下午,回到我們位於聖塔安娜街的家以後,我馬上躲進房間去讀我那本新書。故事的結構就像俄羅斯娃娃一樣,每個娃娃裡總是還有個更小的娃娃。就這樣,一個敘述主題逐漸發展成了一千個故事,彷彿進入了裝滿稜鏡的走廊,一種樣貌卻有各式各樣的不同呈現。

讀過一頁又一頁,我被故事裡的魔力迷得團團轉,直到黎明爬到我窗前,我疲倦的眼睛終於看完了最後一頁。在清晨的微光中,我把書攤放在床上,聽著沉睡的城市低聲囈語。雖然睡意和疲倦正在使勁叩門,但我堅持不投降。我不想錯失了故事迷人的魅力,也不願意就這樣和小說裡的人物道別。

有一次,我在書店裡聽見一個老主顧提到,一個人閱讀的第一本書,在內心所留下的深刻印記,很少有其他事物可與之相提並論。那些影像、那些文字撞擊出來的回音……我們以為那是陳年往事了,實際上卻終生伴隨著我們,在我們的記憶深處築起一幢豪宅,不管我們後來讀了再多的書、看了多少花花世界、學了又忘了多少事物,我們遲早都會回到那幢豪宅裡。對我來說,所有讓我心醉神迷的文字,都是我在「遺忘書之墓」走道上發現的。

到了中午,我跑去找父親,問了他許多關於這本書和胡立安.卡拉斯的事情,我熱切地想像著,這本書和這個作者一定都是舉世聞名的。我的計畫是讀遍他所有的作品,而且卯起來一口氣在一個禮拜內完成。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像我父親這種世代相傳的書店業者,一個對各類書籍瞭若指掌的行家,居然對《風之影》這本書和胡立安.卡拉斯這個作家毫無所悉。父親一時好奇,馬上檢視了書裡的出版資料。

「西班牙文作品,初版卻在巴黎發行?」「這種情形倒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過去時有所聞。」我父親向我解釋。「或許,巴塞羅可以幫我們解答疑難……」古斯塔佛.巴塞羅是我父親的老朋友,他在費南多街上擁有一家洞穴般的老書店,是整個城市二手書店的龍頭。他這個人嘴上永遠叼著熄掉的菸斗,散發著波斯市集獨有的濃郁氣味。他總是喜歡把自己形容成世上最後一個浪漫派,而且,他還堅信自己一定是拜倫的遠親。他喜歡各式各樣的絕版書,雖然他總是矢口否認。假如有人進了他的書店,愛上了某一本書,卻又負擔不起,這時候,巴塞羅會將價錢降到他付得起的額度,有時候,他甚至免費贈送,因為他覺得買書的人不是附庸風雅,而是個真正有深度的愛書人。除了這些獨特的作風之外,巴塞羅還擁有異於常人的記憶力,以及和他愛出風頭的高調個性不太符合的書生氣息,不過,要問各種奇奇怪怪的書,找他就對了。那天下午,書店關門之後,父親提議乾脆去一趟蒙奇歐街上的「四隻貓咖啡館」,巴塞羅和他的朋友們一向都在那裡談文說藝,聊的話題多是懷才不遇的詩人、已經消失的語言,或是被書蠹啃食到體無完膚的經典巨著。

「四隻貓咖啡館」就在我家附近,走遍整個巴塞隆納,這是我最鍾愛的地方。1932年,我的父母在此相遇,因為這家老咖啡館的魅力,我才有機會獲得一張來到這個世界的單程票。牆上的龍形石雕,在陰影和瓦斯燈光交錯之下,見證了多少光陰的流逝以及美好的回憶。咖啡館內,人聲嘈雜,融合著舊時代的回音。會計、夢想家和天才學徒,在這裡同桌分享畢卡索、阿爾貝尼士、羅卡或達利的靈魂。只要到這裡點一杯濃縮黑咖啡,任何一個窮光蛋都會立刻覺得自己也成了歷史人物。

「唉呀!森貝雷!」巴塞羅一看到我父親走進咖啡館,不禁大聲驚呼。「浪子回頭啦!什麼風把你吹來的?」「這都要歸功於我兒子達尼,古斯塔佛先生,他最近有個重大發現呢!」巴塞羅舔了舔他那熄掉的菸斗,鷹眼似的銳利眼神盯著我手上的書。他這個人雖然神情誇張,話又多,卻是出奇敏銳,就像大野狼輕易就能嗅出鮮血的味道一樣。

「我說,」巴塞羅裝做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兩位帶什麼東西來了嗎?」我看了父親一眼。他點點頭。我很乾脆,直接就把書遞給巴塞羅。這個書店老闆,伸出他專業的手,把書接了過去。他那鋼琴家般的修長手指,快速地探索著書本的觸感、厚度和狀況。然後,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仔細地檢視著出版資訊,足足長達一分鐘,簡直就像福爾摩斯在辦案呢!大夥兒不發一語地盯著他看,彷彿都在等待奇蹟出現似地。

「卡拉斯,嗯……有意思!」他低聲咕噥著。

我再度伸出手,把書拿了回來。巴塞羅皺起眉頭,但我只是頑皮地對他笑了笑。

「你在哪裡找到這本書的,小鬼?」「這是祕密!」我知道,父親在後面聽了一定在心裡暗笑吧!巴塞羅這下眉頭鎖得更緊了,接著,他把目光轉向我父親。

「我說,森貝雷老友啊!因為是您,也因為我們長久以來深厚的友誼,我把您當兄弟啊!這樣吧,我出價四十枚杜羅,別再囉唆了!」巴塞羅看著我,臉上露出豺狼般的笑容。

「怎麼樣啊?小子,四十枚杜羅不是小數目啊,第一筆生意就拿到這樣的好價錢,很不錯啦……森貝雷啊,我看這孩子以後是做生意的料。」在場的人聽了覺得好玩,大夥兒都開懷大笑了起來。巴塞羅神色愉悅地盯著我看,同時還掏出了皮夾。他數了數,拿出了四十枚杜羅,以當時來說,這的確是一筆大數目。他把錢遞給我,但我只是默默搖頭。巴塞羅的眉頭又揪起來了。

「我說,貪心真是個醜陋的罪過啊,欸!」他說道,「好吧,七十枚杜羅!你去銀行開個戶頭,把錢存起來,到了你這個年紀,也該有儲蓄的觀念了。」我再搖搖頭。這一回,巴塞羅憤怒的眼神透過單片眼鏡瞪著我父親。

「您別看我啊!」父親說道,「我只是陪他來的,決定權還是在他囉!」巴塞羅倒吸了一口氣,仔細地端詳著我。

「好吧,孩子,你到底想要什麼?」「我想知道胡立安.卡拉斯是誰,還有,在哪裡可以找到他的作品。」巴塞羅低聲笑了一下,一邊收著皮夾,一邊思索著該用什麼詞兒接話。

「唉呀,他是個學者型的呢,森貝雷,請問,您究竟是給這孩子吃什麼長大的?」他故意開我父親玩笑。

巴塞羅靜靜地彎下腰來看看我,突然間,我在他的眼神中瞥見在此之前不曾出現過的尊重。

「我們打個商量吧!」他對我說道,「明天是禮拜天,下午你到藝文協會的圖書館來,隨便找個人問就能找到我。你把書帶著,因為我們需要查資料,到時候,我會盡可能把胡立安.卡拉斯的相關訊息都告訴你。Quid pro quo。」「欸,Quid什麼東西啊?」「那是拉丁文,小子,世界上沒有所謂死掉的語言,只有昏庸的腦袋!那句拉丁文的意思是,杜羅就沒你的份了,一毛錢都不給你啦!我呢,因為挺喜歡你的,所以才幫你這個忙的。」這位先生雄辯滔滔,連半空中飛的蒼蠅恐怕都會被他犀利的言詞殲滅呢!不過,如果要調查胡立安.卡拉斯的相關資料,我看是非找他不可了,既然這樣,我還是安分一點,千萬不能招惹他。於是,我一臉燦笑地看著他,對他那句蹩腳的拉丁文展現了崇拜之意。

「記得啊,明天,我們在協會見。」巴塞羅再次交代著。「但是要帶著書,否則一切免談。」「好,我會的。」我們的對話逐漸淹沒在其他人的談笑聲中,他們正在聊著剛從艾斯科里亞(El Escorial)王宮地窖挖出來的史料,據說,「塞萬提斯」可能是個來自托雷多(Toledo)的女作家使用的筆名,還說這女子毛髮濃密,身材魁梧。巴塞羅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他並沒有加入那個無聊的話題,卻一直面帶微笑地盯著我看。或許,他眼裡看到的只是我手上的那本書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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