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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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3之3〉 苦楝坑

2013/07/09 06:00

◎鍾鐵鈞 圖◎唐壽南

他覺得口乾舌燥、雙腳痠軟,心臟快速跳動,全身的血液好似都流到頭頂上了,根本無法思考該不該跟過去。他曾問過父親玄元寺種的荔枝從哪裡來的?父親回答他:「玄元寺的住持能和師父神通廣大,同日本人關係蓋好,就係師父透過關係從南洋搬過來種的。為了運送荔果秧進來及種植下去,還徵用鄉親去『奉工』,我就奉工過。因為耽擱田事來奉工,玄元寺也被暗罵過好一陣子。唔過,冇人敢樣般,也冇人敢來偷摘荔果,因為師父會算。」雖然當時不懂什麼是「奉工」,但父親的話讓他始終懷著敬畏的心看待玄元寺,同時也更加確認了荔枝是難得的、是有錢人吃的,如果可能,以後一定要種荔枝的信念。

現在,阿慶竟然敢去,連阿通仔也鑽過去了,如果被師父算到有人偷採荔枝的話,怎麼辦?他勉強爬到綠籬,扶桑樹底有被修砍過的舊痕,有個容得下小孩身體進出的縫隙,鑽過去正好位於七層納骨塔的上方,平常是不會有人來的。阿慶真是用心良苦,除非特別注意,要不然絕對想不到這裡是可以進出的。就在他想進去又不敢、退回去又不甘心的天人交戰中,阿慶與阿通仔已各抓一把荔枝回來了。雖然他沒有跨過綠籬親自偷摘荔枝,但「共犯結構」心理已無形中打開了他們將成終身朋友的契機。

那天,阿慶兩堂兄弟也包飯糰帶去,先摘粽葉,然後開始了沒有大人拘束的玩樂。他們玩得愉快極了,特別是毒魚的時候,平常得用箭仔射、用手抓,或者用山棕樹葉套的,現在完全不必麻煩,只要在淺水區一站,橫衝直撞的魚蝦自動會撞進準備好的褲管網子內;等魚蝦中毒更深時又更簡單了,魚蝦都往岸邊游、露出水面喘息待斃,只要伸手就是好幾隻。

不過,那天也是他被打很慘的一天。當他警覺到該回去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他懷著忐忑心情飛快扭著屁股蹬著腳踏車,就在通過瀰森溪一半的地方時,母親正好走下溪坎斜坡來到了溪畔。母親神色不對,手中還拿著姆指粗的黃藤,他已預感不妙,也立刻做妥被打的心理準備。現在,他只希望母親能看在這麼多粽葉及魚蝦的份上,只打個幾下意思意思,而且下手輕些。

他錯了!當他硬著頭皮前進,剛踏上河岸,「媽媽!」二字還沒叫出口,母親的黃藤已經招呼到腿上。力道之猛,他差點叫了出來,也立刻覺得不該逞強而應該跑的。

「不准動!有本事你同我跑看哪!」兩句話間又多了兩下。

「恁會(注23)呵!恁好玩呵!冇講一聲也敢走呵!連中晝都曉得帶飯糰唔使歸來吃呵!」母親每說一聲就來一下重的:「大家都割禾冇閒,你還敢走;暗了也唔歸來燒水;一等會,你愈來愈會了呵;玩到鳥仔都愛歇棲(注24)了還唔歸,還愛分人來尋,你恁大膽哦呵!看你今後還敢唔敢按呢跑。」

既然沒跑成,藤條也已經吃了,即使痛得咧嘴齜牙,他還是決定牽著車子硬撐到底,他不信母親不會手軟。他又錯了,算到十八下時,打在小腿肚的火辣滋味仍然力道十足。幸好,父親趕來了,人還沒到聲音先到:「打過就好了,又唔係愛打死。」

「恁唔聽話,畜來做麼个?」第十九下來了:「我生的,打死我去坐監。」

「好了哪!暗了,先來歸。」父親搶過黃藤:「有麼个歸來去再講。」

父親說完,接過他的車子牽上斜坡,一家人默不作聲地往兩百公尺外的家裡走去。一路上,每走一步就從腿上傳來一陣痛,甚至連風吹過都痛,而每痛一次他就發誓回家一定要二姊好看。

返抵家門,太陽正好落下山頭。三姊正坐在灶前的矮凳上燒火,前鍋餵豬的「汁」已煮好,燒開水的後鍋也有蒸汽從鍋蓋冒出,顯然三姊已接替下了平常由他負責的燒洗澡水工作;走過房門口,二姊正在折衣服。看看沒人注意,他悄悄走到二姊身後,用力的就是一推,還罵了句:「報洩嬤(注25)!」

「誰報洩了?」踉蹌的二姊大聲反唇:「誰叫你愛玩恁久,該死耶!」

「自家做唔對還怪人。」不幸!這動作正好被母親瞄到:「棍仔吃唔夠呵?」

還好!母親這次只動口而沒有動手。他不敢再出聲,拿起水桶水瓢走到鍋邊舀熱水,然後躲進浴室清洗並檢視火辣辣的傷口去了。

大腿、小腿、屁股,以及為擋棍子連帶遭殃的左手,看看跟摸摸,整整廿一道淤血突起的紅紅長長痕跡,他擰乾熱毛巾輕輕按放在傷痕上,痛啊!雖然咬著牙而沒叫出來,但額頭已冒出了冷汗,眼淚也從眼角滲出。他又沒有做壞事,只不過晚了一些回來而已,為什麼就要被打?雖然他不敢恨母親,但姊姊不幫他說好話,她們太可惡了,對!一定要整整她們。

這是一次超級痛苦的洗澡,比平常多花了二倍的時間,他才從浴室出來。

「過來!媽媽看哪!」剛走出浴室,原本正在炒蝦子的母親把鍋鏟交給了二姊,牽著他走到長凳上。就在昏暗的煤油燈盞下,母親幫他搽萬金油。

「會痛冇?」儘管被打時沒哭,但此時聞到餵豬薰染到的豬屎味,並聽到母親溫柔的關心話,他的淚腺竟崩潰了。他只能點點頭,任由母親把涼涼的萬金油塗抹在火辣辣的傷口上。

「你曉得幫忙摘粽葉或者撿魚仔都唔係壞事,我們也會蓋歡喜,但係做麼个事情以前一定愛想一下:屋家人會愁冇?有危險冇?」母親邊搽藥邊說:「現在係雨季,下晝頭經常落雨,一落雨河壩就出水。多危險你知冇?人講:『養子唔教唔當冇(注26)』,媽媽打你,唔係打你貪玩或者唔乖,係打你十歲了還唔會想,冇考慮大人會有多掛慮?從今晡日開始,我愛罰你整個雨季不准再一個人去苦楝坑。你愛想,我們就你一個賴仔,係有麼个……」

母親沒說下去,搽藥的手也略停了一下。他轉頭,正好看見眼淚從母親臉頰滴下。他又崩盤了,洗澡時想好的一切報復手段,全在剎那間化成一陣煙。

「好了啦!打也打了,教也教了,準備來吃飯。」父親終於開口:「阿清,記得!男仔人做事愛多想一下,考慮到做得再煞忙去做。另外,以後看到你媽媽拿棍仔愛跑遠一些,免得打死了我就冇賴仔了。」

「就曉得教壞細人仔。」母親終於笑了:「阿清會恁壞,全部都係你教的。」

雖然搽過萬金油而稍減疼痛,但是坐在硬板凳的屁股仍有陣陣的火辣感傳過來,不過八仙桌上的氣氛至少已經回復正常了,一家人有說有笑地享受著晚餐。他也很高興,尤其是看到擺在桌心,他所撿拾的一大盤魚蝦成為筷子爭相挾取的目標而很快精光時,甚至還興起一股對家庭有貢獻的得意感。下次,他知道該怎麼做了,母親並沒有禁止他玩,只是要注意時間、不能讓大人擔心危險而已。還有,阿慶說過,石角仔伯公的芒果園內有人種魚藤,他要跟阿慶去「借」幾株回來苦楝坑繁殖,那麼以後就算沒錢買藥漿也可以毒魚了。對!就這麼辦。好了,現在只剩下一件事──為免同學嘲弄,明天去學校是不是該穿長褲?

母親的禁足令,雖然讓他減少了為家人準備菜肴機會,但想到母親說的:「做麼个事情以前一定愛想一下:屋家人會愁冇?有危險冇?」以及父親的話:「男仔人做事愛多想一下,考慮到做得再煞忙去做。」從此成了他的終身教條。母親掉淚說的「我們就你一個賴仔」,更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責任重大。在隨時抱持父母說的「小心駛得萬年船」心態下,他為家庭的努力付出以及穩重的態度,竟然在村內贏得「老實伯」的名號。也因此,在他還沒當兵前,就已有幾家主動找父親表示願意把女兒嫁給他,而其中有一位正好是他從公學校五年級就開始暗中喜歡的傅秀琴……

想起這些童年往事,張清士的臉上現出異常柔和的笑意。

父親原本早已拜託好幾位鄰居幫忙替單丁兒子的他找老婆了,其中最熱心的算是祥丁伯母,有次還特地安排一位冷豔的細妹一齊摘菸葉。雖然他對冷豔的印象不差,不過,就在等待傅秀琴過年才會回來相親的期間,他在苦楝溪的一塊大石頭上刻下了「張傅秀琴」的名字。他沒有定論,只覺得兩位細妹都不錯。

可惜!過年時,傅秀琴雖回來了,卻表明已經有男朋友而不願再相親,這讓他有股挫敗的失落感。不過,祥丁伯母已替他另外安排了看細妹──正是那冷豔細妹。他當然沒有意見,任由父母安排,他只負責當新郎公。而妻子郭惠珠確實也是沒得嫌棄的。然而,他始終有個疑問:如果傅秀琴當初去學裁縫時沒有交男朋友,而且過年回來跟他相親的話,他到底會選哪一位?

「命中有帶不用求,註定冇緣求冇用。」也許還是老妻吧!既然無緣,就算時光重流,終究還是會像他刻在苦楝溪石頭上的字一樣,等他退伍回來,已經被洪水抹平而了無痕跡了。唉!傅秀琴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或許……張清士突然靈光一現,來找阿慶共同辦次同學會吧!●

注:23:這麼懂,什麼都懂,什麼都會。24:雞鴨或鳥類等飛禽的返巢棲息。25:專打小報告的女性。26:俗諺。若生養而不教導,以至成敗類或禍害的話,這種孩子不如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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