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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我們繼續跑下去

2013/06/02 06:00

圖◎龔萬輝

◎伊森 圖◎龔萬輝

時空為美東時區2013年4月15日上午10點整,麻薩諸塞州小鎮霍普金頓(Hopkinton)的一三五號公路上,我隨著兩萬七千位跑者抬步往東邁進,開始我的波士頓馬拉松之旅。

舉辦了一百一十七屆的波士頓馬拉松,是當今世上歷史最悠久的現代馬拉松賽,除位列世界六大馬拉松賽之首外,更被業餘跑者視為馬拉松界的聖殿。想參加波士頓馬拉松需取得認證資格,也就是說得先跑一場主辦單位波士頓運動員協會(B.A.A.:Boston Athletic Association)認可的國際賽事,達到合格成績後方可報名。B.A.A.公布的參賽標準,以男子三十五至三十九歲組為例,四十二點一九五公里的全程馬拉松要跑進三小時十分才准報名,我在去年的東京馬拉松勉力以三小時零二分達標,擠進往波士頓的窄門。

從初春小鎮出發

波士頓馬拉松固定在4月第三個禮拜一的愛國者日舉辦,這是麻薩諸塞州特有的節日,為紀念美國獨立戰爭的開端,發生在大波士頓地區的列辛頓與康考特戰役而設。節慶行事傳統中,男女老幼攜家帶眷上街購物用餐,到芬威球場看大聯盟紅襪隊比賽,到馬拉松大賽終點市中心波優斯頓街為跑者歡呼喝采,整座城裡充滿著歡愉的嘉年華會氣氛,更被稱為「馬拉松禮拜一」。

波士頓馬拉松的起點小鎮霍普金頓,被希望自己墓碑同時刻上作家與跑者兩種身分的村上春樹這麼形容:只有一所高中,一所教會,一個消防隊,如果不是從波士頓中心到這邊剛好四十二點一九五公里而被選為馬拉松的起點的話,就是一般隨處可見的美國小鎮,只是像在打瞌睡般地繼續存在著而已。

新英格蘭的初春,每年4月的第三個禮拜一清晨,數以萬計來自世界各地的跑者瞬間湧入此名不經傳小鎮,彷彿它只為了這一天而存在。四十二公里的路程上要管理兩萬七千跑者流量是一件不簡單的任務,依照報名及格成績,我被分配在第一波出發的第五畜欄(一共有三波出發,每波次又分為九個畜欄,總共二十七個畜欄梯次出發)。畜欄(Corral)這個字用得很妙,跑者真是像牛羊般被趕入一圈一圈鐵欄圍杆,以期每個參賽者都能用自己的時間步調完賽。

起跑的第一英里是微微下坡,跑者素質整齊,每位都是馬場老將,不似一般草根性的路跑賽般爭先恐後,這一英里既不躁進也不擁擠,就像洄游大洋的鮪魚群,整軍列隊,不卑不亢。我邊享受著新英格蘭鄉間的枝枒新綠,邊跟著這道洋流往前飄移,大約在十公里處,遇到了何依特父子(Team Hoyt)。

瑞克.何依特(Rick Hoyt)生下來即被診斷出腦性麻痺,這一輩子注定是手腳癱瘓無法活動的植物人,但父母反對醫生宣判終生安置療養院的活死刑,堅毅決定將他好好扶養成人。科技進步之後,瑞克可用眼神示意電腦打字表達他的想法,有天他告訴父親想參加路跑賽,父親狄克(Dick Hoyt)以無比的父愛,推著輪椅讓他在路上完成第一次「賽跑」,瑞克告訴父親,他從沒像這樣有「活著」的感覺過。從此之後父子檔征戰世界各地,長距離耐力賽事戰績累計過千場,其中還包含了兩百次以上的鐵人賽。(游泳項目是將瑞克放在橡皮艇內,爸爸拖著游。)

今年是他們的第三十一次波士頓馬拉松,狄克已經七十二歲,瑞克也五十歲了,過往他們的最佳成績是兩小時四十分,這個成績在很多地區的小馬拉松是可以稱雄的。多年來何依特父子(Team Hoyt)的故事感動啟發無數人,所到之處無不引起歡呼與驚叫聲。當我從旁跑過,見到他們身影時,眼眶不禁微濕,舉起拳頭跟著群眾喊了一聲:「Team Hoyt, Way to go!」你們真棒!

能量的時空迴廊

波士頓馬拉松路線二十一公里的中間點,是衛斯理學院所在之地(Wellesley College),這是一所超級精英女子學院,當今最有名的校友,首推曾任國務卿的希拉蕊.柯林頓;而上世紀叱吒風雲的宋美齡女士,更為華人世界所熟知。衛斯理學院年度行事曆傳統之一,就是馬拉松比賽當天的吶喊隧道(Scream Tunnel)。由於波士頓馬拉松舉辦的歷史太悠久綿長,當局乾脆在柏油公路上直接噴上給選手參考的里程標示,二十一公里處是個小上坡,里程標示約等於十三英里,而大約一公里外你就聽得到衛斯理女學生的尖叫了。這段小半英里的路程上,滿坑滿谷塞滿了尖叫吶喊的女學生。她們不但尖叫,與跑者擁抱,更舉著海報要求與跑者親吻,而你一旦親了女學生,周圍會再發出更高分貝的歡樂尖叫。

是什麼樣的能量,讓她們能維持數小時的尖叫不停,而這樣的能量,又一一注入跑者的靈魂,在孤獨卻又不孤單的漫漫長路上,汲取動能,繼續堅持住苦難備增的後半程。跑者的痛苦面容,嘴角微笑,一舉手,一擊掌,映入觀眾的腦海;觀客的能量,心意,回應到跑者身上,總以為是這樣的相輔相成,這樣的恩賜祝福之下,我才得以勉力完成四十二點一九五公里的全程馬拉松。而衛斯理的尖叫隧道,是群眾給予跑者能量最大的時空迴廊。

為了成為更好的人

運動生理學告訴我們,人體可以儲存使用的能量(大致是肝醣),大約在三十公里左右會消耗殆盡,而馬拉松運動中所謂「三十公里之壁」,你只有猛力撞過痛過,折翼墜落,遍體鱗傷,才知道它的高聳偉大。波士頓馬拉松的最困難處,就在第三十二公里的心碎坡(Heartbreak Hill)。這是一段約六百公尺的上坡,牛頓鎮四連坡的最後一段,更位於跑者生理撞牆的關鍵要衝大穴處,在此精力消耗殆盡,長坡催心破肺,無以復加。1936年的波士頓馬拉松,衛冕冠軍暱稱強尼的約翰.凱利(John Kelley),在此地追過領先者,綽號泰山的布朗(“Tarzan” Brown)。強尼拍了拍布朗的肩膀,以為自己就此揚長而去衛冕成功,卻沒想到激起布朗的鬥志,在後段反超前強尼,逆轉演出奪下該年桂冠,強尼.凱利傷心欲碎,據稱心碎坡之名由此而來。

心碎碎心,碎心心碎,無數節奏不一的喘氣聲,破散的腳掌落地聲,兩萬七千顆心臟在此澎湃鼓動,脈衝搏動鮮紅血流,我們勢必面容扭曲,我們骨肉承苦難熬,在碎心坡上我們如此深刻猛烈地活著。

波士頓馬拉松的標誌是一頭獨角獸,一百多年前B.A.A.取此傳說生物寓意:一種極力追求但卻永遠得不到的事物,來比喻運動員在追求完美的過程中,藉由克己的嚴峻訓練,以期達到近乎完美。這與柏拉圖的理性論不謀而合,我們都是獨立不同又不完美的個體,但我們渴望追求真、善、美、愛、溫良、虔誠的典型,我們用長跑的方式,卑微地與自我不完美的肉體對話,也必須目不轉睛凝視自我靈魂深處的隱晦與黑暗處。我們跑步,是為了成為更好的人。

淺藍色獨角獸旌旗迎風搖曳,插滿終點的波優斯頓街,這兩排紅磚石瓦的新英格蘭古老巨大建築群在每年愛國者日會形成特異的時空間,壓街的群眾,飛揚的各國旗幟,陣陣雷動的歡聲,剎那間反而有種靜止的魔幻。最後一英里,跑者至此,瘸著腿的,跌跌撞撞的,多已殘破不堪,但即將抵達終點,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是勝利,是解脫,是歡愉,是團聚,是百感交集,飲者自知。

轟天巨響破空而來

我頸間掛著屬於我的天藍色獨角獸完賽獎牌,正享受著地球上最高規格馬拉松嘉年華的微醺餘韻之時,忽然轟天巨響,萬千觀眾震天的歡呼聲陡然轉為驚恐尖叫聲。須臾十數秒後,破空雷聲再起,煙霧彌漫,一百一十七屆波士頓馬拉松在開賽後四小時九分四十四秒,終點處遭受兩枚炸彈恐怖攻擊,鮮血四濺,人群驚惶,最歡樂的人間天堂瞬間化為阿鼻煉獄。

七十八歲的銀髮跑者當場被炸彈爆風碎片擊倒,三名無辜觀眾現場罹難,包含一名八歲男童;十幾名受害者得接受截肢手術,近兩百名觀眾輕重傷。次日波士頓羅根機場因接獲炸彈情資,封鎖半天檢查航機。再次日城南法院又傳出疑似爆裂物,緊急撤離。第三日即發生麻省理工學院槍擊案,校警一人死亡,嫌犯一死一逃。在逃嫌犯落網前這幾日,整個大波士頓城兵荒馬亂,國民軍與警察武裝荷槍實彈封鎖大半城區,警笛聲鎮夜呼嘯而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當日我在終點,落腳旅館就在兩顆炸彈爆點的正中間,依警察指示被驅離避難,行李來不及收拾,在街上慌盲無所依歸,與眾多同儕跑者一樣,最終聚集落腳在離案發地六、七條街外的一個小酒吧,雙目緊盯著電視,期望能得到一點實況訊息。

剛跑完四十二公里的疲累與滿足,目睹生死現場的心理衝擊,以及不確定接下來還有幾波恐怖攻擊的未知恐懼,種種情緒在心中糾結交錯,篩到最後,只剩一把無名火起。

馬拉松運動的終點,不分性別宗教種族年齡國籍,是歡樂,勝利與驕傲,是家族友人聚集的喜悅,它沒有任何敵人。不管是任何個人任何激進團體為了任何主張訴求而破壞扼殺這個場合的話,都將不被允許不被支持。如果說馬拉松的終點線是單純人性的善的話,那麼破壞它的就是純粹的惡意,單純的邪惡。而只有懦夫,才會做這種怯弱的行為。跑步是人類最原始的活動,是自由的象徵,你無法奪去人們的自由,選擇在跑者聖殿波士頓的終點線發動攻擊,只會讓更多人加入跑者的行列,馬拉松運動不僅會存活下去,它還會發展得更茁壯。

獨角獸精神不滅

去年颶風珊蒂重創美東,迫使紐約馬拉松取消,但跑者們決定在中央公園繼續跑為災區募款。看看爆炸當下,剛完賽的跑者湧入波士頓各大醫院伸出疲累雙臂搶著捐血,流落在街頭時,陌生人從背包裡掏出食物遞給我,波士頓居民更敞開大門收留因街區封鎖無宿可去的各國跑者。你知道在賽道上最痛苦時,下個補給站會有人遞水給你;在上坡掙扎處有人給你親吻鼓勵,而角色互換時,你必也如此回饋待之。跑者是互助扶持的族群,在這樣黑暗的時刻,人類更會團結一致,就像日本東北大震災後,有多少跑者挺身為了東北而跑。

我們為殞落的靈魂祈禱,哀傷。更如同歐巴馬總統在追悼會上講詞所言:「我們將繼續往前走,繼續奔跑,也將更奮力堅強,建設與工作,我們相愛,而且教導我們的孩子也這麼做。我們齊聚一堂慶賀讚歎生命,我們漫步走過我們的城市為我們的隊伍喝采。當紅襪、塞爾提克,當愛國者、棕熊再次成為冠軍之時,我們將聚首波優斯頓街,歡賞勝利遊行。」

人文薈萃的波士頓城,在此歷史悠久的恩典之地,在此多人摯愛的城市,此時此刻在跑者族群心中造成的傷痛遠大於任何心碎坡給我們的折磨。

但明年4月的第三個禮拜一,當太陽再度昇起,曙光輕撫波士頓城之時,新英格蘭鄉間枝枒再綠,霍普金頓小鎮將會再站上兩萬七千名畜欄跑者,何依特父子推著輪椅的身影會在那,衛斯理的吶喊隧道會更盛大,獨角獸精神不滅,只會更茁壯。

身為一介跑者所能做的,在馬拉松的遠程中,在生命的路途上,我們繼續相互扶持,我們繼續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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