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倉央嘉措的迴聲 - 上

2013/05/19 06:00

引子

文.攝影◎廖偉棠

布達拉的夜路

引子

珞巴的歌者

從2001年開始,我迷上了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詩歌。這十年以來,倉央嘉措之名愈隆,許多假他名義創作的濫俗情歌藉著電影電視暢銷書以訛傳訛,成了小資青年新的帶點酥油味的心靈雞湯。另一方面又有極端反撥者,重譯倉央嘉措,力求把他納回純正宗教道歌之檻,不料又重演道學家曲解《詩經》之謬。

工布的少年

若然倉央嘉措已經不是倉央嘉措,那麼他今天的面目該是如何?我尤其想知道最初源自門巴族、藏族文化滋養中的那個倉央嘉措,今天的藏人如何理解和傳承他,而不是這個被漢人壟斷了闡釋權的倉央嘉措。

當我得知在西藏的工布、門隅邊境,依然有年長的珞巴族、門巴族歌者能唱古代兩族歌謠,我便決定前往尋訪,並且以倉央嘉措行跡所過的地方為點,尋找藏人內心的那一個倉央嘉措。

一、迷失菩提

吉日巷深處有雪,木如寺大院/的孩子們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我的傷足/裹不上水做的僧靴。//那個人在雲中打茶,撫獒,/我記得那面容清澈勝光,/我記得須彌翻滾時,/你收拾壇城不遺漏一點微塵。

幾經輾轉從香港來到了拉薩。這次入住木如寺對面吉日巷深處的扎西曲塔酒店,是一家溫暖的老式藏店。旁邊就是帕廓街,相對於一年前西藏「和平解放六十週年」我來拉薩那次,帕廓街的警力稍微放鬆了一點,只是入口要過安檢和查身分證,少了監視八方的崗亭,多了背滅火器的士兵與消防員。最高興是見到大昭寺那個所謂豔遇牆被警察接管,並且禁止未經允許拍攝朝拜者了。重訪木如寺印經院,小髒貓依舊,去年那三個假裝當壚賣酒的小姑娘不在──「若當壚的女子不死,酒是喝不盡的。我少年寄身之所,的確可以在這裡。」又想起了倉央嘉措。

住在吉日巷深處,10點時突然靜寂,只聽見木窗吱嘎開關。於是寫了上面那首短詩,做為計畫寫作的組詩《迷失菩提謠》的第一首。當年僧俗皆說倉央嘉措迷失菩提,我就喜歡他這樣,並嘗試與那個迷失菩提、卻保有詩心的他唱和。

翌日的計畫,本來是造訪楚布寺。約好帶路的仁波切中午才到,接得我們上車才小聲告知昨天楚布寺附近又有人自焚,所以今天不要去楚布寺了。因為我的港人身分敏感,楚布寺又是大寶法王噶瑪巴出走之地。我回到酒店,窗前不遠處就是沖賽康──2008年拉薩事件著名的血地,如今唯見鴿子成群、不時起落。又念及遙遠的1959年,羅布林卡亦是出走之地,當年亦有青年喇嘛,槍火之下夜渡拉薩河,從此再無返回故園。這一切,在三百年前,倉央嘉措身上也發生過,藏曆火狗年(1706年),二十五歲的倉央嘉措被拉藏汗執送漢地,走到哲蚌寺時被眾僧奪回,但最後還是被蒙古軍押走,最後行至青海,結局眾說紛紜:有說圓寂於青海湖附近;有說倉央嘉措得以脫逃而雲遊海內外,六十四歲才圓寂於阿拉夏;甚至還有他到了五台山觀音洞修煉一說。唯一共同的,是他離開了。

二、工布的少年

在拉薩利用微弱的wifi上網,看到「噶瑪噶舉之家」發帖說:佛教的娑婆世界,娑婆原來是堪忍之意。我回應說:「既娑婆,便堪忍」,因為中文的娑婆二字,給我妙相婆娑之感。

拉薩的第三天早晨,約好的司機、宋雨喆的藏族朋友Nan來了,他就是我未來的旅伴,我、宋雨喆、Nan三人束裝啟程,走向貢布、林芝之路──民間文學學者德慶多吉告訴我:貢布就是林芝,以前叫nichi,九代藏王發配到那裡形成了一個小王國,nichi是他的兒子的名字。貢布之貢,就是坑、盆地的意思,西藏以前是大海,海水慢慢消失,最後消失、枯竭的地方就是在貢布,門巴和珞巴人是被政府遷去的。

一路上關卡重重,車速嚴格設限,在某路口還因為要避讓領導車隊而停留半小時,在某關卡看見一群年輕士兵沒收一個老藏民的刀,那景象迅速在我眼前結成一個鏡頭,但遺憾我沒敢舉起相機拍下來──宋雨喆說幸好你的手在快門上停住了,否則我們的尋找倉央嘉措之旅就此終結。

但一路沿著拉薩河、雅魯藏布江走,水波浩蕩起伏,豔麗得很,安慰我們,一切堪忍。Nan的CD機適時地響起熟悉的旋律,恰巧是我和宋的好友張瑋瑋唱的民歌〈兩隻山羊〉:「兩隻山羊爬山著哩,兩個姑娘,洗澡著哩;我想過去嘛狗叫著哩,我不過去嘛我的心癢著哩──」過米拉山口時小宋和Nan都撒甲馬了,倉央嘉措寫過:「到東面的工布地方,要翻高高低低群山,心中想著可愛姑娘,只顧鞭策馬兒快走。」

我們想著的可愛姑娘就是珞巴族老歌者雅夏。在林芝的中心、西藏最不西藏的地方八一鎮過了一夜,第二天10點出發前往米林的珞巴村。整個米林縣大霧瀰漫,非常可愛,但沒料到那是邊境地區,我沒有邊境證,結果在邊卡「多卡」村被攔下,實在不得法只好讓小宋他們進去採訪,我在邊卡附近等候。等了三個小時,無聊的新建小村實在無處可逛,吃了個麵等待,便衣過來表明身分打招呼。吃完麵到村子後蹓躂,另一便衣又來干預,把我帶回巴士站還不放心,最後把我帶到邊卡崗亭處讓我在那裡等著。

宋雨喆他們回來接上我,他拍攝了珞巴老歌者雅夏很多好照片,更令我難受。晚上約了門巴族作曲家德吉吃飯談倉央嘉措,她又請來了文工團的老前輩曲藝專家阿旺多吉,阿旺是很幽默豪放的人,拚命勸酒,我乾了起碼十杯青稞酒,微醺中在微博上吹牛說:「說是談倉央嘉措,但已喝十瓶青稞。」阿旺多吉興致所至唱了多首倉央嘉措歌謠和工布歌謠,小宋也拿來琴唱了他的「獵人的眼睛一隻大一隻小」。

關於倉央嘉措,阿旺多吉沒有談出什麼特別,只是和我們講述了他青年時代,在工布的藏族青年是怎麼戀愛的。

三、珞巴的歌者

翌日醒來時做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就是重訪珞巴族老歌者。去公安處辦了備案登記,又再驅車前往米林,結果順利過關,今天根本沒有人檢查,也許前兩天領導來了又走了。米林已經很有邊境感覺,人更稀少,山水更自由。去到珞巴村,雅夏老人的孫媳婦帶我們去找她,跳出來一個積極分子橫加阻撓,說什麼這要跟縣上面申請的,哪能說來採訪就採訪,只好打電話給當地法院的熟人,才把他鎮住。

雅夏老人短髮齊眉,眉宇間見得出當年是一個美人。她見到我們重來很開心,帶我們去她家,家裡比較清貧,鍋裡煮著一大鍋野菜或草藥。她的曾孫女在安然睡覺,只有四個月大,一屋雜亂中她特別健康。

孫媳婦幫雅夏換上專門的衣飾,就像一個印第安的巫師。她應我們要求,先重唱了昨天的民族史詩,呢喃往復像愛斯基摩老奶奶唱的創世童話;吸了兩口鼻煙振作精神之後,她再加唱了曲調變化更多的〈勞動歌〉、〈出獵歌〉和〈婚歌〉,質樸悠遠,像北美印第安歌謠。珞巴古語無人為繼,連年輕的珞巴人也無法給我們翻譯,只能從老人的解釋中轉述個大意。

後來,我在《西藏民間歌謠選》裡看到四十年前收集的珞巴族求婚歌〈巴魯〉,我想也許就是這一首:「剽悍的小伙子,/是從金子河邊來的。/是從大山那邊來的。/他帶著雪白的銀子,/他帶著貴重的寶貝,/要娶美麗的女子哩!」

四、布達拉的夜路

在《倉央嘉措祕傳》裡寫道,出逃後的倉央嘉措曾經祕密潛回拉薩,其中一個隱蔽的落腳修行點是甘丹寺。甘丹寺就在我們去林芝的拉薩河畔,但在三千八百公尺的高山上,山路盤繞近十回,路過許多犛牛牧羊才見到寺的建築群橫亙山頂。寺多處在重修,寺內路上一樣是行走著消防員和保安。大殿裡是濃重的酥油味,喇嘛們在為某個節日密鑼緊鼓地做酥油燈和花。只有兩個年輕喇嘛不幹活,就倚在一起,一起用一個手機發短信。

回到拉薩寫完日記。日桑仁波切約我們去吃飯,席間有一個著名的拉薩詞人,也是藏文化研究者,他說及倉央嘉措:「誰了解他寂寞的指尖?」我想起小喇嘛發短信的指尖。

晚飯後,日桑仁波切建議我們一起去轉一圈布達拉宮,於是我們在微薄的夜色下走在布達拉宮長長的宮牆下,直至夜濃。我一路轉經輪,一路為家人朋友祈禱,這是我最虔誠的一次了吧。走到龍王湖宗角祿康,就想起建造它的倉央嘉措,又想起他也曾在此夜色走下布達拉宮,走到雪中。「夜裡去會情人,早晨落了雪了。保不保密都一樣,腳印已留著雪上。」那是他驕傲而寂寞的故事。

當然還想起了西藏其他不能回家的人。四下寂寞,只有我們大步流星地走,擦著黑暗中的草木。仁波切的弟子問我香港的情況,我說你們來香港玩吧,但其實他們根本得不到護照,前幾天民間文學學者德慶多吉說他申請了兩年,仁波切的弟子申請了幾年,仁波切根本不打算申請,因為肯定不能。

夜裡的布達拉宮如陰陽魚漂在空中。

五、瓊結的人最漂亮

為著倉央嘉措的一句詩:「拉薩的人最熙熙攘攘,但瓊結的人兒最漂亮。」我們就從拉薩直奔瓊結。有說這瓊結的人兒指的是五世達賴的同鄉美人達娃卓瑪,她曾憑歌聲打動五世達賴免除同鄉勞役。我們也去了傳說是她故鄉的雪巴村尋找像達娃卓瑪那樣善歌女子,但一個也沒見著。

達娃卓瑪在漢人的著作裡,曾被附會成倉央嘉措的情人,此大謬矣!後來我在拉薩和德慶多吉說起,他好生氣憤,他說仁增旺姆才是倉央嘉措在瓊結真正的情人。的確,拉薩木刻版《倉央嘉措的歌》裡有這麼一首:「在東山的高峰,雲煙繚繞在山上,是不是仁增旺姆啊,又為我燒起神香!」德慶多吉卻給我講了另一個故事:倉央嘉措原來從未與仁增旺姆相戀,他知道她,他們曾在瓊結擦肩而過而──「若是他們能成眷侶,倉央嘉措將成為西藏真正的王者,他們繁衍的家族將千秋萬代……」德慶多吉的憧憬,漸漸低下聲去。

離開瓊結,轉而去了西藏第一座宮殿雍布拉康,倒是有大收穫。雍布拉康兀立小山嶺上,秀美靈巧,可想像當年藏王與妃子在此度夏,小國寡民之快樂。上去的路頗氣喘,再轉過來的時候遇見幾個從扎囊來朝聖的婦女,她們繞著雍布拉康轉經,轉著轉著就自發地唱起歌來,正合我心,於是錄了半天音。其中一善歌中年女子和一年輕女子對我們特別友好,即使走下山頭仍屢屢回顧揮手。

下了雍布拉康,小雨飄飄,我們去了昌珠寺。昌珠寺我去年過而不入,後悔了一年,這次趁其關門前一小時盡情遊覽。不愧是西藏第一個寺院,不少木雕唐卡都是真正的古樸味道。在大殿,一個寺院管事教我學藏人一樣鑽進神龕下的通道轉圈,我磕磕碰碰轉了一半,摔倒在地,管事扶我起來,面露讚許之微笑。

觀賞完樓上著名的珍珠觀音唐卡,暴雨驟至,我躲在殿下拍攝風卷浪幡、雨打牆,又遇見善歌中年女人和她的小孩,衝我一笑:又見到你了。

我把鏡頭轉向她們,配上了畫外音:原來這就是瓊結的美人。(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