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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為何你不抽煙
◎童銘若 圖◎書卷
據唐諾說芝加哥有段球迷名言：「如果有人跟你講，他是小熊隊的球迷，也是白襪隊的球迷，那這個人一定是個騙子，在芝加哥，這一套是不成立的。」四十歲後的閱讀，也許能真實感受到弗勒在《沉靜的美國人》中所說的那句話：「你遲早得選一邊站的，如果你還想當個人的話。」因此，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氣生財中立位置極可能只是一處流沙之地。
他不認為信仰價值被破壞值得大書特書，每隔一段時間他會將歷來留下的廢物，利用下午不忙的時光，或者下班後，哪裡也不想去，從廚房撕下一張大的可以裝下一具解體屍塊的黑色大塑膠袋，慢條斯理往房間走去，把塑膠袋在腳邊撐開。拉開左邊的抽屜，第一批上場的是一把用不著、留著也不可能會用的筆。筆尖過於粗糙，無法在靈感文思泉湧時配合腦袋馳騁的節奏、外形取勝但顯然過氣的流行元素、筆水縮乾……不丟不快，送進深不見底的袋中後，接著拿出抽屜最底層，兩袋偷渡客似被歸錯檔的紙袋，扁平的紙袋裝著已經留了七年的報稅資料、一張語焉不詳的左翼思想剪報、一疊笑得很難看的團體照、三份正反面身分證影本、離職已經超過三年的薪資條、一枚生鏽的大迴紋針，另一袋是盜版卡帶、一支不知道誰送的派克筆、陳舊的「揮別慢性咳嗽」的影印文章，寫了一半署名K、但想不起來K是誰的信，上面描述某一年、下午一場大雷雨中鬥牛的青春記事。他肯定信中絕對不是城堡中廢話連篇、卡夫卡豢養的K。所以──所以除了身分證影本和報稅資料以及難看的團體照得被先撕成碎片再丟以外，其餘的一概也送進塑膠袋。
抽屜空多了。他關上抽屜，打開下方吸鐵開關的小方櫃，看見一個賽車旗格造型的菸灰缸、一組精美的製圖工具盒、一張被捲成筒狀的素描──不知道是誰畫的，肯定不是他，兩隻外觀嶄新，實體卻已經報廢的手機和一對接觸不良的電腦外接喇叭，管它資源回不回收，這兩樣率先被丟往袋子。在櫃子最裡層有一瓶隨身瓶的迷你人頭馬，還有三分之一。他旋開瓶蓋湊近聞了聞，然後喝了一口。淡了點。看了一眼出廠日，距今已經十一年，那麼加起來有二十三年囉？失敬失敬。
樹木都需百憂解，為何你不抽菸。
這是什麼問題？他用力將壓扁在紙箱底層的破棒球手套摜進塑膠袋，因為腳就在袋子附近，於是砸得自己痛叫。股市胡爛分析師在耳邊重覆這裡買這裡賣這裡買這裡再賣，你不聽我的聽誰的？今天只開放二十名會員加入特惠行列，好！現在我們再來看一次大盤，大盤解完我會講到個股。親愛的觀眾朋友，你以為我□□做股票是為了賺錢嗎？當然不是，很多股市的朋友打電話來給我，一聽到我的聲音就哭了，告訴我他全懋從82塊抱到現在剩66塊，還有勝華59塊時心想小跌還是抱著，結果咧？結果咧？（停頓）我叫他將手中的持股全數出清，跟著我做期指，才一天我就讓他從原本賠240萬變成小賺10萬，（咬下唇）親愛的觀眾朋友，我可不可能騙你？我有沒必要騙你？這一來一往價差250萬（停頓），這樣慈悲的心腸你還要去找？你還要去相信每天拿著幾張廢紙告訴你他怎麼操作，立可白塗來塗去的老師嗎？（放下指揮棒）我□□沒有辦法告訴你廢統將來會如何，但是你可以跟著我做，相信我，你的人生一片光明……你總得選邊站，如果你還想當個人的話，沒有人可以萬般討好。
他不怎麼在意生命，他只是活著。
有時，他心想，為什麼我會變成社會菁英？為什麼日子還算平順？為什麼我只要去要，只要稍微努力就得到了？朋友雖然不多，但還稱得上是知己，身材長相雖然普通，但還不至於惹人厭。他走在路上，下班巔峰時期的交通讓人覺得分外孤絕，他進入捷運站，在車輛進站時刻意靠警示燈很近，心想有人推他一把這一切就結束了。
幼時失怙，母親在他還不懂事時拋棄了他，他已經想不起自己是怎麼長大的，回憶這類的細節讓他感到痛苦，他把自己圍進規律上下班的生活，不貪圖什麼，也不渴求什麼，周遭沒有人能走入他的心，多半時候，他只是默默度過生活起伏的人事牽動的情緒，沒有明顯的悲喜，況且他也忘記壓抑到極限該如何反擊。
一根菸就能掩飾歎息，為何你不抽菸。
他想今天先清掉這些好了，情緒跌宕，總得留一點下次丟。關燈後，他獨自坐在椅子上，股市分析師每三十分鐘換一個人，他降低音量，轉台轉台轉台，以三秒的速度評定那一台比較值得一看。清涼泳裝秀與外籍新娘的背景音樂太提神，國片台不是搞笑鬼片搞笑校園片搞笑當兵片就是服裝過時的三級片；洋片台永遠看不到片子剛開始，除了《駭客任務》一、二、三，興致勃勃進叢林過夜被大毒蛇或不知名生物突擊一個個離奇死亡，世界無數次毀滅前美國集結英勇與智慧而非幸運帶領全人類逃過一劫；新聞台，又稱念報紙台，拿著報紙以極快的速度念給你聽，全天候二十四小時重複前三十分鐘的新聞，念稿的美女主播紛紛結識豪門；日本美食旅遊台後是韓劇港劇日劇大本營，最後，他轉到體育台的撞球節目，靜音。耳邊時鐘規律的滴答聲安撫了不安的心跳，他撥出電話訂外送比薩，打算分兩餐吃完，然後提起垃圾袋拖往樓下附設的垃圾子母車丟棄，然後在販賣機投了四罐啤酒，迫不及待開了一瓶喝，邊等著送比薩的特快車，不知不覺吹了半小時的夜風。
送比薩的有為誠懇青年複誦：「請問是陳先生嗎？陳先生您好，您於七點三十四分來電訂購一份大比薩，是……呃，豪華夏威夷口味，現在的時間是八點零八分，超過三十分鐘不好意思，這是我們的折價券，請您在有效期限前使用，那費用是五百九十元。」「有菸嗎？」他遞了張千元鈔，順口問道。
「呃，抱歉，沒有。先生收您一千元，找您四百一十元謝謝。」「騎慢點。」「好，謝謝。」撞球節目還在繼續，他轉到日本台，想看看藤岡宏做作地在險象環生的叢林，戴著那頂做作的帽子，腳蹬軍靴指揮別人出生入死的模樣。其實並沒有很餓，啤酒喝完後忽然一陣睡意襲來，睡了一覺醒來已經是十二點多，到廁所解放過後回頭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忽然很想打電話給母親問她最近好不好。
「哈囉你好。」「你是誰？」「我是被妳拋棄的兒子，敝姓陳，二星期後要奉子成婚了，想請教一下是不是教女友效法妳，還是生下來，我替他做牛做馬一輩子，期望老來他可以跟我說：爸，我帶你去美國玩。
然後每個月從他那裡領一萬的零花錢。」「你打錯電話了。」「是嗎？那真是抱歉。」他將對話在腦袋預演一遍，拿在手中的電話改打給未婚妻， 「我們還是別結婚吧。」「我們還是別結婚吧。」為了怕她不相信他又重覆了一遍。你說什麼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我們餅都訂了婚紗照也拍了飯店的訂金都付了你要叫我怎麼做人孩子怎麼辦你在說什麼鬼話。她情緒崩潰得很快，掛掉電話後隨即又回撥。你不要我是不是我哪一點不好你不想娶我幹嘛追我帶我去看夜景三天兩頭送花喝咖啡吃燭光晚餐你愛我你說你愛我嗚嗚嗚……「我們選邊站吧。」「什麼？」「我知道孩子不是我的。妳想玩我奉陪，想騎驢找馬也可以，總之結婚我們不會快樂，更不會百年好合。」「你下地獄，你會有報應，我恨你我恨你我詛咒你一輩子沒人愛老了變成窮光蛋，你去死去死！」電話一端傳來瘋狂的尖叫，尖叫聲中夾雜哭喊、聲嘶力竭，最後虛脫。
他仁至義盡地聽完，對不起哽在喉頭，電話剩下嘟嘟聲，再沒別的了。
夜還很長，他拿起桌上的鑰匙，緩緩走下樓。凌晨一點十三分，四個鐘頭後，希望來得及看到第一眼北海岸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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