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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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浪人情事

2013/03/05 06:00

圖◎王孟婷

◎蔡昀臻 圖◎王孟婷

還是,重返道場。

入夜,以春櫻圖樣的織布緊緊裹住竹劍,斜負身後;另一肩,馱上填裝著厚實護具的橐袋,沉甸甸彷彿背了一具屍。自以為是一介橫出時空的浪人武士,踽踽獨行在闃暗天色下,穿過喧譁人群。身後的捷運車廂是另一把劍,忍抑地緩緩畫開城市的肚腹,街頭霓虹在劍身折射出一道道比血更豔的光。

眼前建物燈亮如晝。推開玻璃門,悄聲穿行,走廊深長得足以用來蓄積一晚的氣力。遠遠,傳來竹劍鏗鏘交擊聲,愈靠近,體內像鼓點漸緊,澎湃如潮湧拍岸;而一句句自丹田井底吼出的吶喊,彷彿亙古而來最收懾人心的召喚。因為迷戀這短兵相接時全身的震顫,於是,我就像一名嗜戰的士兵,嘴角的血漬仍未涸黯,身體還微微發著抖,戰鼓一擊,便又提劍而起。

是的,我回來了,自另一個宣告戰敗的沙場頹然歸返。收拾好心緒,重新步入道場,再度變身為彼時那個菜鳥新手,懵懂如昔,生澀依舊,一切重來。所謂砍掉重練。

進劍道場,必赤足,躡步踏上木質地板;斂目垂首,向道場鞠躬致敬。我行禮如儀,不敢輕慢,然一時恍惚會自以為是喪禮上的弔祭者,懷著不為人知的懺情,前來向幽渺不知所終的亡者告解。

新兵入伍,先習持槍。《好小子》劍道漫畫裡,姚威首遇桀驁難馴的新手林峰,亦先教授握劍之法。左手握住劍柄,右手輕輕提著,雙手持劍45度置於腹前。兩足平行,左腳稍退於右腳,採中段姿勢,靜定。一如鵬鳥大翅伏下,凝神吐納,四面八方漸漸安靜下來。

我怯怯地遠離先生前輩,獨據一隅,依憑記憶臨鏡練習。小擺振,大擺振,跳躍擺振;送足,步足,跳躍;三十回,五十回,一百回。基本動作,一如永字八法側勒努趯策掠啄磔臨寫了一遍又一遍,更似禪坐時雙足跏趺背脊豎直手結法界定印舌尖微舔上顎眼微張,不憚其煩地自我檢視一回又一回……

身體積習已久的敝與病,在反覆演練間原形畢露,無法掩飾。我長年不自覺的聳肩,左右肩胛高高隆起,朝心臟部位前縮,下意識地把自己弓成一隻刺蝟。先生前輩曾捺住性子一遍遍糾正:兩肩自然垂下,身體放輕鬆。然而積重究竟難返,無論如何自我提醒,以左手托拉劍身,右手扶持。壓低,壓低,再壓低。輕鬆,輕鬆,再輕鬆。下回再來,仍是一枚旋得過緊的人肉瓶蓋。

幾年前,亦短暫學習佛朗明哥舞。每逢週五晚,與城裡其他許多不知名女孩們,結束一週工作或課業,拎著塞了大圓裙與低跟鞋的提袋,假想自己是塞維爾舞孃,走進某個位於神祕地下室、瀰漫著酸甜汗味的舞蹈教室,佛朗明哥,蓄滿命運滄桑與強旺生命力的舞蹈,化為肢體動作,除了踢踏如有神的腳步,都是婉轉婀娜的手腕運轉。順勢抬起,線條拉高,姿態須隱然有力,卻又順應自然如無物。此時,自己緊繃僵直的肩頸更加無所遁逃。手要高,肩要平。老師好幾次如揀出一枚瑕疵品般地在眾人間高聲挑出我。

向人生的道場鞠躬

而今,自道場照妖鏡似的敞亮鏡面裡,再度看見那個因為太想辦到,從肩胛到背脊不自覺緊繃聳起的身影。暗自驚心:這不正是自己慣有的感情姿態?

愛上了,便傾心盡力,像名一心討好觀眾的魔術師,唯恐不及地不斷翻掏出自己,華麗絲帶、神奇魔杖、純潔小白兔……都掏盡了?還有還有,危顫顫地從黑色禮帽掏出一把可憐兮兮的碎紙頭。深怕觀眾失望離去,自己卯足了勁扮演理想情人,像隻忠心的小狗永遠只望向主人般地看著對方。一股腦付出,亦不惜放棄燕尾服底下那個真實的自己──還包括放棄了彼時才剛開始的劍道練習,直到自己像徹底翻出的褲袋,一清二白,阮囊羞澀得再無以為繼;直到有一天,對方終於吞不下過多的情感餵食而忍心求去。

放輕鬆,成為最重要的功課。做得太多,往往把事情導向一個無可轉寰的絕境;做得太多,會心有不甘、會失去自我、會過勞死、會逼走情人。

然而,顛覆慣常,戒除舊心,真是比最初始的養成還艱難。十次百次的錯誤練習,得花千遍萬遍才足以矯正回來,前輩如是說。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偶爾,道場出現一群穿著小白花紋靛藍底色道服的小朋友,他們興致盎然、花叢撲蝶一般的恣意揮舞手中竹劍,無章無法,卻總是輕易做到我輩一心嚮往的精準動作。那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也因此,為了讓身體回到原始本然,曾有前輩在竹劍裡填上電池來增加重量,求得日後的輕盈手感;《好小子》裡東海學院的劍擊組成員,甚至戴上口罩、蒙著眼睛,以磨利眼耳鼻舌身意感官覺知,才能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我穿戴上沉重的全套護具,反覆不停地揮劍、跳躍,直到腳步漸漸疲軟不穩,大量汗水自面具頭巾底下已經濕黏的髮絲,沿著胴具道服裡毛孔全張的皮膚滑落到地板上,不住地大口大口喘氣。歷經肉體的淬煉,不斷挑戰能力極限,也許真能穿越黑山惡水,體驗坐看雲起時的自在閒適。而嘗遍了錐心刺骨的傷痛,下一次,也許就能舉重若輕地經營一段關係?

習劍,每一作、一息,一出擊、一收劍皆有道理。但一如做功課,總是專注寫了這科,忘了那門,直到苦頭吃得夠多了,夜闌燈下細細回想,才終於了悟:天賦本能是有期限的,唯有點滴做功夫,一如古代武士,修身兼行修心,才能達到所謂氣、劍、體一致,才是正道。

道館裡有一前輩,半百年紀,面容與身形皆孤瘦,微駝。他總是準時抵達、盡速更衣,隨即上場獨自埋首苦練,無顧周邊拖拉喧譁的同儕們。一名最勤勉的苦行修士。旁人很快看出他悟性不高,肢體協調亦屬貧弱,總得加倍練習才勉強搆得上一般程度。早些時候,我也許會憐憫有加,甚至以為他應當早早放棄了事;而今,卻清楚知曉,那不需要同情,怨艾亦無用。人生無關其他,只有當下,只有自己。

而自己亦唯有一路往前,繼續補修感情功課,繼續向人生的道場鞠躬。

人劍不分,劍風如人風,我愈益琢磨出其中真義。張狂虛有其表的人,揮劍如秋風掃落葉,屢屢出手卻招招白廢;真正的高手,不纏鬥,不費言,一刀必殺。

蟬變出全新的自己

在正式比賽場上、在YouTube上蔚為經典的紀錄影片裡,傳說中的八段劍士們,置身喧鬧會場,沉靜自若而不掩凜然之氣。對決時,專注有威。千鈞一隙,一計精準正中面部的致命出擊,全場齊聲叫絕、熱血沸騰,教人不禁按下一遍又一遍的慢動作重播鍵。「高手,就是在道場上,仍未上場,即可清楚感覺彼此存在的人。」前輩說。劍道蓄含精、氣、神,於是往往甫交劍,便能隱隱覺知對方底細。對決的瞬間,孰強孰弱高下立判。

多像愛情的切面。看似兩相繾綣、呢噥多情,其實雙方一來一往,暗地裡都潛藏了拿捏過的方位與力道。看似若無其事,背後早已機關算盡,看破手腳?前輩說:劍道,有動作,即有疏漏破綻。兩人關係裡,能否準確讀出對方一舉手、一投足間透露出的訊息,許是推動這段感情走向成或敗的關鍵。劍道對戰,須鎖定頭部Men、手部Kote、腹部Dou、喉部Tsuki四個部位,才視為有效得分。愛情的對待則更全面也更繁複,也許還多了一些可彌補的餘地;但有時,一旦閃神錯失,卻也是兵敗如山倒,再無可挽回。

身旁偶或出現教人讚歎的高手,他(她)們並不特意妖嬈勾人,甚至更像是舟行大風大浪裡一遭後,望盡千帆的世故與寬容。他(她)們不癡纏強求,卻往往不費長槍大砲,便靜悄悄收服了感情對象。我以為,那其中除了某種不可言喻的動物性優越本能,還有更多的按捺,背地裡暗暗養就的眼光與技巧,教他(她)們能一支中的,裁判「倏!」一聲快速俐落的高舉小小方旗。不若我輩,憑藉滿腔熱情衝動,亂槍打鳥般的盲目出劍,最終只能敗下陣來。

愛情,有時是一場不動聲色的殘酷對決。

與劍道相合相應的居合道,一人帶刀行之的操演術,模擬古時各種對戰情境:假想敵手自前方、後方、側邊追擊而來,武士須從容不迫拔刀相應。每一情境與範式,演武起來快慢有致,英姿颯然,且最後必是甩刀凜凜,稱之為血振──將刀上沾染的淋漓鮮血盡數揮去。至此,彷彿才得以真正想見古時武士近身相搏時生死一瞬的血腥。武士道與愛情之道,如此相像。

劍道場上不免有傷。每個受傷部位、疼痛類型,往往被解讀為不同的意義。初時,總是左上臂痠疼,前輩幽幽告誡那表示此部位筋骨經久未用;繼而,不時被擊中髖骨、手腕、臂膀,留下或大或小色如豬肝的瘀青;某次練習切返動作,kirikaeshi,體碰時,被體型高碩的對方一舉撞飛,跌落在險些碎裂的鏡前,眼冒金星,尾椎隱痛,半晌不能言語。然而,這些傷痕都宛如戰爭在身軀烙下的刀疤、結痂的彈孔,是一枚枚光榮的印記。夜裡,緩緩褪下衣物,站在浴室花灑下,總忍不住來來回回撫摸、輕揉,追緬一般。想起離開的那人,甚至曾經低聲說道:我喜歡妳身上的瘀青。異色黑幫電影一般,流動著百轉千迴的情與欲。

山田洋次電影裡,真田廣之扮演的落魄黃昏清兵衛、木村拓哉佯飾的盲眼武士,現實的痛、肉體的殘,從來無損於武士的自尊倔傲,甚且為那一身的修練加添莊嚴顏色。

於是,唯有再一次次步上道場,重新整裝。換上道服,裙裾,繫帶,打出漂亮無痕的纏結;綑綁腰垂,胴,撫齊頭巾的布角;然後戴上面盔,小手;最後持劍立起,端然立於場邊。經由這一道道儀式般的程序,將自身清洗了一回又一回,直到舊殼蛻去,漸次蟬變出全新的自己。不只是療癒。修行永無止境,鍛練仍要繼續。

池波正太郎在《劍客生涯》寫著:「若不戰勝曾經打敗自己的對手,便無法重拾當一名劍士的信心。」那亦曾經是我的執念,然而現在知道,不只如此,還在那之上。打敗自己的那個人離開了,還會有下一人、下一劍、下一場、下半段的人生。

捷運沿岸,隨季節遞變,會依序綻放出不同的風光。全城盡睡的夜晚,末班車上,我負劍佇立在車廂門邊,想著那些綠盈盈的小葉欖仁、大碗大碗紅釉瓷一般的木棉花,以及幾乎要整棵焚燒起來的欒樹,它們在夜裡、在不屬於自己的季節裡,是如何靜靜地等候著、蟬蛻著,像一枚蜷縮在土壤的蛹,全心等待晴好的一日。

我知道,自己終究無法成為真正的武士;但至少,做為一介浪人,我仍在前往道場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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