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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小鎮醫師的一天

2012/12/23 06:00

青旗是阿蓮留有明鄭痕跡的地名,轉角荒去的老屋,就是一次不經意的歷史碰撞。

文.攝影◎黃信恩

阿蓮原音譯為Alien,因與外星人同義,後改為Alian。

冬日午後,田寮下起一場大雨。擔心筆電淋濕,我索性將機車擱在衛生所,上街找公車。沿路上坡,我在轉角遇見一站牌――紅70,崗安路,班距六十分。要等多久?我這才意識到,此刻等車與等雨都是一片遙遙的灰濛。

但沒多久,車來了,是一台小巴,從田寮發車,經阿蓮、岡山到橋頭,是2010年底因應縣市合併,市府規畫的新路線。

我招手攔下,踩進公車的瞬間,司機問我:「出遠門嗎?」

我愣了一下,說:「回家。」

「你是花季溫泉會館的服務生嗎?」他狐疑看著我,彷彿不該有年輕人至此。或許看我提筆電、穿皮鞋、一身淡色襯衫,剛好附近有間五星飯店,就做了這番推測。

這下我心情大悅,司機的話太中聽了,對我來說,被誤為飯店服務生是一種暗示性的、面貌與儀態的讚美。

「不是。我來衛生所支援。早上在阿蓮,下午在田寮。」

司機年約四十,或許車上只有我們兩人,他開始與我聊天。公車在高低不定的小路上顛行著,他順勢聊到第一次在此開公車,多怕一個不慎翻落,壓到山下民宅。

「紅70只有兩種人會搭:老人與學生。」他說。接著,提到公車假日會延駛至月世界,即使如此,利用的乘客卻相當少。然後他開始感慨田寮觀光事業,兼聊溫泉飯店,再循著溫泉演繹話匣子,開啟關子嶺的泥漿記憶。

不久車經阿蓮,乘客開始上來,司機停止對話,我轉而看窗外,天色漸暗,雨水滂沱,我在晃盪的天光下,竟朦朧地睡了。

乍夢乍醒間,我依稀聽見鳥鳴――啾啾。

奇怪,怎麼會有鳥鳴?我睜開眼,除了高速駛過的貨車影子,窗外一片死寂,卻繁星熠熠。

第一次看見星子如此近身又濃稠,我揉揉眼,戴上眼鏡,才回過神來,那是遠處大崗山上的路燈呀。

「下一站,九鬮(音:ㄐㄧㄡ)。」公車到站語音再次報著。

我就這樣忽夢忽醒,晃了五十分鐘後,車抵岡山,轉搭火車返家。

三天後,又輪衛生所支援。因為機車擱在田寮,為了赴8點上班,我起了大早到岡山,趕搭頭班紅70。小鎮醫師的一天,就此展開。

我坐在公車最角落,沿途只上來兩位阿嬤,但對向公車卻載滿往市區的學生。穿著城市的外衣,往鄉村緩緩移動,我感到一種逆向的暗流向我湧來。

水泥車、貨車、大卡車頻頻競逐車道,窗外從住家、店舖、工廠到農舍,從繁雜到寬疏,紅70駛過鐵路平交道,鑽過高速公路涵洞,再穿過高鐵橋下後,終於甩掉車潮,空氣輕鬆了起來。漠漠水田,阡陌縱橫,那是阿蓮初醒的模樣。

大崗山在我的右手邊。

我喜歡此時的大崗山,與朝陽一起列隊東方,節制地發光,山的輪廓暈了開來,展示潑墨山水的國畫底蘊。這裡沒人上下車,風景被我獨享,有些霸道,也有些寂寞。

土庫,瓦窯,復安國小,一連幾站終於上來幾位孩子,他們和城裡的孩子很不一樣,不是惺忪、面無表情地搭車,而是睜大眼望著我。那眼神是抖擻的。

「下一站,九鬮。」

這不是昨天遇見的站名?我精神大振,望向窗外,這座音似鳥鳴的聚落,到底藏著什麼花樣?(難道有九隻龜相鬥?)只見幾間房舍孤單地依偎,後方零星散立紅磚屋,一間理髮店,一台農會提款機,田間種植芒果、香蕉、芭樂、西瓜,極度平凡的公路風景。

後來我查了「鬮」,才明白這是古時用以抽取決勝負的器具、或卜可否的紙條,如抓鬮、拈鬮。九鬮似乎包藏了一段遙遠的屯墾籤序機運。

約莫四十分鐘後,車抵阿蓮分駐所。我下車,走進中山路,窄仄二線道上擠滿攤販、機車與人群,時空瞬間喧噪起來,蒜頭、老薑、白筍、春捲、饅頭、甕仔雞、客家仙草、豬肉……「最俗!」、「最青!」豐富食材沿路高吭;7-11前六、七婦人戴斗笠、裹花布,一台秤,一把凳,簡單的蔬菜與瓜果,簡單的交易;夏日時節還會遇一中年男子,搬來兩只保麗龍盒,賣著六元枝仔冰。

「這把五十賣你!」一阿公手持四季豆向我叫賣。我微笑,但心中不免困惑:我這身打扮有這麼像逛菜市場嗎?

時間是清晨7點45分,彷彿阿蓮已醒來多時,如此早起的鎮啊!一些不需早起的生活物件:竹炭內褲、彈性襪、毛巾也在路邊聲張著所有的花色與折扣。

左轉中正路,右接民生路,穿行在吆喝聲中,我來到阿蓮衛生所。

主任姓汪,1989年夏天來到阿蓮,服務迄今已廿三年。當政府尚未推行免費老人肺炎鏈球菌與流感疫苗接種時,他便結合當地資源,替老人施打,成功降低肺炎死亡率。這些年來,他發表數篇醫學論文,顛覆我對傳統小鎮醫師的觀感,是現代與前衛的。

清早8點,衛生所一樓就擠滿看診民眾――戴斗笠、穿雨鞋,他們多半務農,膚色開朗地亮著。這裡設備雖不比大醫院,但抽血、超音波、X光、子宮頸抹片皆能執行,適合基層醫療訓練。我來到二樓開啟另個診間紓解人潮。

「卡緊,我等下要去園裡。」鴨農催著我,她說等了半小時。比起醫學中心,小鎮子民稍不耐久候。但那種抱怨在離開時卻轉為感激:謝謝。

「黃醫師,方便到一樓掃超音波嗎?」主任撥分機來問。

那是一位C型肝炎的阿公,病程步入肝硬化。黑白螢幕上隱現著粗糙的肝表面,些微腹水積存肚腹,有顆一點三公分的不明結節。但這並非小鎮僅有的案例,在阿蓮衛生所的日子裡,我常被汪主任喚來操作超音波,偶爾就會遇上肝硬化病患。過去十大癌症統計裡,小鎮的肝癌比率常高於其他鄉鎮,使得汪主任對於C型肝炎有種特殊的敏感度。

上午10點半,因為進行社區採訪,我提早結束看診,趕往南蓮活動中心。那是一處老人活動據點,今天他們要表演一段太極拳。

「怎麼遲到十分鐘?」老人們見我來,有些怨氣。

「抱歉,剛才看診耽誤了。」我頻頻解釋。

理事長隨即前來,第一句話是:「我們阿蓮是太極之鄉!」語氣中有著自豪。

音樂響起,一片白衣黑褲的老人開始蹲馬步,緩緩推出一拳又一拳。吸氣,吐氣,有股深不可測的氣流,在他們虔誠的眼神裡運轉。

「你覺得太極拳對身體有什麼幫助?」會後,我與老人們對談。他們舉手踴躍,改善失眠、降低血壓、痠痛消失……鏗鏗鏘鏘,振振有詞。一位七十三歲的阿嬤舉手說:「打太極拳後,我可以劈腿。」

真的還假的?我說我不信,請她示範。

阿嬤不推辭,站出來開始俯身,誓言要將頭頂到地板。或許受到她的精神感召,不少老人也紛紛站出來,表演彎身、下腰、拉筋等絕活。

眼看阿嬤彎身至某程度,突然一動也不動,臉色持續脹紅,我開始有些擔心:她怎麼了?

「阿嬤,還好嗎?」我趨前問候。

她猛然仰起頭來,接了一句:「你娶了嗎?」

這是一座軟骨小鎮,每個老人都積極向我展示他們俯身的本事。每個破曉與入夜,全阿蓮都在演練太極拳,彷彿一種潮流,是習慣,是服從,是生活綱紀。

故事開始於2002年10月。汪主任嘗試以運動促進社區健康,衡量阿蓮概況後,加上本身興趣,開始推動「太極拳種子教練」訓練計畫。當時找了一些地方人士,每個週二與週四晚間,一群人在鄉公所前打太極,八個月後,這些人感受到太極拳的益處,部分成為種子教練,分別往各村推動太極拳。

綿密的人事枝葉是小鎮的優勢,太極拳很快就傳開了,不久,全鄉十二村都成立據點,寺廟或學校,迄今學員已約六百人。

上午11點半,返回衛生所,我與汪主任一同前往行政相驗。這是一種檢驗遺體、對病故者開立死亡證明的程序。這次死者家住中路村,本身無特殊病史,日前曾服感冒成藥,今早被發現在床上已無呼吸。

一路上我們討論了可能死因,不久,車經青旗村,汪主任岔開話題,說:「這地名很可能從明鄭時就存在了。」

我想也是,青旗聽來滿是火藥味。旗有一種占領、宣示的意涵,不過走進這村子,景觀都縮編了,周折的巷,窄促的弄,崩落的牆,不經意的轉角,就是一幢荒去的老屋,身世迴繞多謎。

車子緩緩西行,車經石安村,時而可見紅磚朱瓦砌成的三合院,有些坍了,有些重修,或華麗或傾頹,宛如展演一部三合院的興衰史。

不久車抵中路,更大規模的古厝在此蟠踞。燕尾脊、瓜筒、斗拱、木製鏤空門,彷彿有個遺忘而廢去的盛世。中路的外貌是蒼老的,和青旗一樣,亦是留有明鄭痕跡的地名。據說明鄭至此屯田前,此地有路一條,兵馬往復,沙塵飛揚;清代更是府城往返鳳山廳的中繼站。

我們和喪家簡短寒暄,釐清一些病史後,便來到靈柩前進行勘驗。

12點10分,我返回衛生所,匆匆收拾筆電來到公車站,趕搭30分往田寮的紅70。僅此一班,錯過了就無法準時到田寮衛生所。

這是慢板小鎮裡最快板的時刻,所幸搭上公車,一點多就抵田寮。稍事休息後,才得知今日支援臨時取消,突然有了空檔,我騎了先前擱置的機車,返回阿蓮觀摩戒菸班。

戒菸班於下午2點開始,台下共有八名學員。我到時,汪醫師已在台上分析吸菸的壞處。

「主任,請直接告訴我要怎樣戒菸?我知道抽菸不好,但就是改不掉。」一位職業為卡車司機的學員說。

這麼一講,其他學員也附議了。八對一,有那麼一點造反的味道。

汪主任淡定地笑,將話題轉向他抽菸的父親,不慍不火地聊起近身的戒菸故事。

下午3點課程進入尾聲,汪主任讓學員活動筋骨,教起自創的「戒菸操」,融合太極拳於體操中。在課堂結束時,突然要學員舉起右手大喊:「我一定改得掉!」

我愣了一下,那是汪主任嗎?好俏皮,這口號如此響如此亮,在一個平凡的午後,一間平凡的小鎮衛生所。他發了一些禮品給學員,看得出來是喜悅的。或許那是小鎮醫師小小的希望、淡淡的滿足。

下午4點,我騎返田寮,利用空檔製做報告。一晃眼,時間已過5點。今日無雨,我竟想著該騎車還是搭車回家?就徹底節能省碳吧!來到公車站才發現已錯過5點的車,下一班6點。我走上農會深鎖的大門前枯等,想著這班車會是上次那位司機嗎?

6點,公車準時到,但司機是位有些年紀、不苟言笑的男子。我們沒有任何交談。公車幾分鐘後就駛進阿蓮,看著地標上的Alian,我不禁想起高中時,有次和朋友搭客運北上,途中朋友問我:「到哪了?」我望窗外看,路標寫著:阿蓮右線,但底下的英譯竟是Alien,豈不是外星人?

我向朋友說:「到外太空了。」

幾年後,有次行經國道,我瞄了一下路標,Alien竟悄悄被改為Alian。

天色漸暗,房舍燈火逐窗亮起,不久,車子繞出阿蓮市區,繁星低垂,我知道那是山裡一盞盞下凡來的燈。

大崗山在我的左手邊。

我打開公事包找耳機,今晚想聽Coldplay。

「下一站,九鬮。」公車語音突然播報,時間是晚間6點30分。

我暫停所有動作,望向窗外,似乎幽微地感知了:那是唱給我聽的地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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