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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十七夜
圖◎唐壽南
◎林文義 圖◎唐壽南
1
巴爾喀阡山晚雲帶血，百年冰雪厚重沉鬱著古堡領主的冤咒，只有最深最黑的子夜才是燃燭睡醒的時分。用水晶杯盛放醇美的紅葡萄酒，那是從前妻子生前的深濃情愛，以後僅餘孤寂的丈夫，思念亡妻的方式是以一對尖牙咬破他者頸間的大動脈，吮血維生成了儀式。
眾多女子卻爭相伸長白皙如雪的頸項渴求與之永生地傾慕，雖說深諳這夜的男子孤寂四百年，僅真正眷愛過一個妻子。幻化成蝠飛越十字架教堂尖頂，變身為狼，那灼熱的紅眼，比白晝的太陽更純淨；人們謠傳他噬血的邪惡，其實並不識他隱藏中的溫柔與，不幸。
2
河口小鎮，只有子夜才憶起靜謐的最初。
老是歷史留頁的荷蘭與西班牙或者是宣教而來以牙診召示信眾的加拿大牧師。
交通船來回兩岸，最後一班船是晚間9點。青春的愛於此萌生於此幻滅。很多年後很多人不忍再來河口小鎮，怕傷心怕回憶更怕，空虛。笑語如花的容顏以及海風吹亂的黑髮，那是很多年前的青春，只有夜夢偶爾浮起又沉落……曾經發生過嗎？乍醒後就獨酌一盃酒。
潮漲岸邊，內陸紅樹林的鷺鷥家族都沉睡了，只有夜鷺和招潮蟹還等著呼喚黎明；怕拂曉晨光的男子，聽說在渡船頭抽完一整包菸。
3
大廟埕前古老的一雙石獅子，比不上廟裡的神祇引人凝注；膜拜完的老婦人提著敬果顫巍巍走出時，忽而記起六十年前的舊事，那時日子正當少女，換了語言換了國旗換了心情。
她記憶早已忘卻，零碎成灰，熱烙冷燼；啊，十七歲躲空襲一家暫住昔名「三角湧」今時的三峽。有個英挺、羞赧的石雕小學徒帶她走橋過橫溪，折下秋後的五節芒編一只蝗蟲送她……想起來了！河灘盛放的芒花白如初雪。
老來記憶，猶若神祇座前一朵燭焰，晚風吹來就冷冷地熄滅；慢慢的悲涼，那年雕刻這雙石獅子的三角湧少年如今安在？同般老去。
4
尤其金線菊是耐於等待的
寒冬過了就是春天
我用一生來等妳的展顏
──向陽，〈菊歎〉
失眼子夜如是中年，一定有沉痛心事。翻身但見妻子微酣囈語，不禁疑神：莫非她知我祕密？一樣的子夜，一樣的星月依稀，不一樣的另一棟樓屋，她的陽光種著一株金線菊，那人必定在殷切等待，所有等待，都是金線菊。
月下起誓：而今因妳尋得真愛。
只是，男子愈說愈心虛；金線菊還在嗎？
5
京都嵐山渡月橋畔，美空雲雀紀念館。
80年代後誕生的日本孩子問說：她是作家還是畫家？戰後誕生的父母親答以：問爺爺奶奶就是，這是他們那一代人的心靈倚靠，據說是戰後三十年的絕世歌后，無以倫比。
孩子們齊說：我愛濱崎步我愛宇多田！
台灣歌手則唱著原曲填詞後的美空雲雀生前最後之歌〈川流不息〉大賣，少人知悉原唱人是誰？爺爺奶奶不諳中文歌詞，聽曲則不覺淚流滿面，一樣是台灣戰後最撫慰的絕唱。
夜月悄照幽幽流淌的桂川，銀波粼粼；渡月橋畔的紀念館，歌后之靈想是未眠地靜默。
6
懷疑各有異心，靜好的家居其實不寧靜。
第六夜，累積更為繁複、糾葛的不安；他們在各自房間裡正做些什麼？他們是否各懷心計地揣臆彼此將要萌生的暴動或者暗自進行一次革命，不流血且藉著正當理由，他們……？
夜暗正得以掩蓋所有的罪行──貪婪、肉欲、竊取、吸毒以及互控家人……血緣、親情固然，如若屋裡藏金，就怕大小心不淨、神不寧，敲牆踹地，聽音辨位也要尋出財帛出處。
測量水溝深度、推敲牆壁厚薄、丈比天花板內層……夜深幾許，簷滴音晰，他們一定未眼，睜眼在黑暗中，像夜梟祈待著獵物吧？
7
五十年後，人世如何詮釋「理想」二字？
五十年前，懷抱改善人世的「理想」者幾乎在這島上全被撲殺、禁錮以及自我的失志徹底消滅；請不要太相信歷史，寧可精讀小說，前人言之：「小說比歷史真實。」您聽過嗎？
「理想」是什麼？您用心問過新一代人。
「理想？就是尋求自我更好的生命。」新一代人如此肯定、決絕應答，很好。
「那麼，請告訴我，你將來祈盼像誰？」「王永慶、郭台銘、賈伯斯、比爾﹒蓋茲！」
答案夠清楚了吧，大多數人「理想」的終極追尋。這夜如此沉悶，您是否陪我喝一杯？
8
節慶，儘是世俗；一年一次想起如儀式。
準備一件禮物、宴聚，表露真情實意或者因為日曆早已銘定的節慶，依循沿習的演示；三百六十四天皆寂寞，只有一天反而無措……
生日快樂。母親節快樂。父親節快樂。
快！樂？歲月快老，人生哀樂，應該這麼說。其實是滯然、怔忡，偶爾猛然想起：哦，今天是生日，陽曆和陰曆，究竟正確何是？惶然也困惑，早就無悲無喜，要再許諾些什麼？
兀自車行北上高速公路，東北角看海，就一個人準備靜靜一顆心，黃昏日落前最宜，看晚霞最後的絢麗如自己，在鼻頭、三貂之間。
9
墜落的致命時刻，伊卡魯斯最後的意識是什麼？千年前希臘城邦，怕連巴克農神殿裡端坐的眾神都為之無言……太陽神早去追逐化為月桂樹的女神，誰理會這雙融蠟塑成的鳥羽，試圖飛向他的魯莽漢子？像一塊頑石沉若無聲。
詩人濫情，歌詠這愚昧的古希臘荒謬劇。
達文西聰明，羊皮紙上畫完飛行器構圖，這絕世天才不飛，寧願以濕壁畫揶揄耶穌。
羽毛，無重量。裝上筆尖沾墨，可以寫詩頌美愛情，可以在行刑隊執行令狀署名；那黑暗的年代，羽毛筆猶若魔鬼剔牙的尖指甲。
航行器飛越北極的永夜，有人未眠在座艙靠窗的位子，夜讀馬奎斯的：《百年孤寂》。
10
寒流過境的子夜，涉溪尋蟹，第十夜。
巨大蔓生的羊齒類蕨草在蜿蜒的小溪兩岸，夜黑風高什麼都難以辨識，手中擎一盞燈。
小心別踩到夜宿礁岩下的苦花魚……引路之人聲語溫柔，彷彿提示誤踩苦花魚如侵犯他至愛之女；然後一切都回歸無邊靜默，只有換穿的高筒防水膠鞋，輕巧地挪步在水與岸之間。滿山相思樹，誰的相思在夜裡久久不去？
爬騷的觸覺一下子驚動屏息靜氣的身心神，燈照之處，無數毛蟹橫行過視野所見；引路人輕囑：別用手抓，毛蟹會抗而自斷螯足，讓它們走，陷阱在前自投羅網就是。夜悽楚了。
11
影映窗，魅入鏡，幽迷魂飛是真是幻？
所有書寫的文字忽而全部浮離稿紙，蚊蚋般地飛繞在作家一時驚悸、不知所以的四圍，空白空白空白空白四張完稿的紙頁全然空白。
那麼，妳就浮形顯影吧。作家擲筆自語。
這妳，是夜之鬼魅或久久難忘的戀人呢？
重疊、反覆不去的往昔，有時殘忍回來；淡淡的隱痛，輕飄飄地曾經存在或，不存在。
最愛徐悲鴻畫裡的「山鬼」。長髮白膚、豐潤如玉的裸女以黑豹為騎，情欲得如此典雅；「山鬼」嬌媚，好吧，靈魂就交給妳。
深夜悄靜，幽迷魂飛，魅入鏡，窗映影。
12
橋和水，水和橋……濁流照人得心靜。
心若不靜，海角天涯行處都是罣礙。
偏就連續兩年冬寒抵達威尼斯……怎是獨自一人，應該相約後來成了妻子的那人。
決定買面具隱藏愁緒，雖說，憂鬱症適於寫詩，回來後卻以西班牙海盜為題完成小說。
前一年買邪惡面具，後一年帶善美臉譜；嘉年華會不在威尼斯寒冬，你，嘲謔自己。
鳳尾船可划入聖馬可教堂，冬潮氾濫，水漫廣場，黃、綠雙色的咖啡桌七橫八豎；鴿群還是蠻橫索食，你挑了只鐫花燭盃回家。
告別威尼斯，開始思念那未來妻子的人。
13
第十三夜。終於想到樋口一葉的小說。
日本紙鈔五千円，紀念這明治文學才女。非常諷刺，一葉青春正美的二十四歲病逝，死在時而不安的貧窮；留下遺稿手跡之外更多的是成疊的借據……生前這世情冷漠，死後築館紀念，印行五千元鈔票追悼，作家啊，文學啊。
像不像一生都渴望父愛的女子，世代思索隔離從此誤解難解？本就是相異的兩個世界，父親疏於言愛但置內裡，女兒真是前世戀人？
一葉知秋。百年前東京陋巷木樓上，明治才女以文學抒懷，字和紙療飢，請問一葉，雪夜輕裘薄褥之外，小說可換飯糰幾餐？
14
墨魚匿深海，如夜的黑暗裡幽光熒熒，鬼火嗎？精靈嚒？舞姬般地，水中晶亮地群泅自成星雲閃爍，那是夢還是現實？迷魅的墨魚啊，你是陰柔的深海之星，軟體的古瓷。
銅版畫從古代來。無比碩大的墨魚以頑強的觸鬚緊密捲裹著三桅帆船，水手命在旦夕的驚懼，墨魚一雙無邪之眼，毫無猙獰之色。
捕魷船遠渡南大西洋，巧遇百歲墨魚，據說身長達五尺，撈捕時，水手格外小心，否則離水反噬，八隻觸鬚捲覆，緊束，獵人成獵物！
智利、阿根廷沿海的大王魷，古印加人後裔名之「紅魔鬼」……人，是不是更像魔鬼？
15
據說：基督耶穌是古羅馬人之子。
傳言：耶穌之妻遺骸藏葬於未知之所。
《舊約》裡的摩西從上帝火中捧回十誡石板，上帝諭示子民不可犯誡，但似乎沒向摩西私語自我的情事──未來會臨幸人間讓處女受孕。
作家如在一千年前，個個都要釘十字架以火焚之，謠言的散布者，黑死病之源，撒旦門徒……柏拉圖誓言將詩人逐出他的烏托邦，是神啟或是最早的基本教義派？其實他是先知，今時的美國作家丹布朗（Dan Brown）就是惡例，何是「達文西密碼」？他，應該下地獄！
每年耶穌生日，人類狂歡竟夜，感謝主。
16
日本人以水煮豆腐，台灣人以豆腐煮湯。
他們以昆布入味，我們用味噌熬煨。
味噌是日式的，如同鰹魚乾刨絲，都要鍋中豆腐本質凜冽又要它百味皆美。我困惑，廚房出書房入，擬取新書：《臺灣肚皮》怎知自認熟諳，竟抽出了《完全壯陽食譜》！作家老友焦桐若知一定笑我臨老猶好色。
妻子有諭：日本湯豆腐不可喝湯。那年春寒日本京都南禪寺旁的順正書院我幾乎犯諭，妻子優雅地兩指輕按我即將端起的木杓……
夜煮豆腐如燙水餃。只沾鮨醬油不喝湯。
17
葛飾北齋浮世繪以「京女」作題。
最近一次是兩年前初夏，赴大阪、奈良竟未去京都。夜讀浮世繪史書，卷前彩印北齋「京女」名繪，但見和服飾之紫陽花，繡球的藍瓣秀緻襯以膚白似雪，紅唇一點，眉目含春。
那是一份靜謐以及禪意，正是京都美質。
如果是夏夜觀夕顏，月光遍照最好，比東山大文字燒的循節逐慶更富深意；那是三弦，那是枯山水、那是花見小路的回眸顧盼……
閱繪「京女」念京都，多美麗的十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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